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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頻
分類:劇情片 俄羅斯 1994
主演:歐列格·緬希科夫 尼基塔·米哈爾科夫 茵格保加·達坤耐特 娜杰日達·米哈爾科娃 維亞切斯拉夫·吉洪諾夫 斯韋特蘭娜·克留奇科娃 弗拉基米爾·伊林 阿拉·A·卡贊斯卡亞 尼娜·阿爾希波娃 阿宛蓋·里昂惕夫 安德列·奧曼斯基 茵娜·烏里揚諾娃 ?
導演:尼基塔·米哈爾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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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灼人》電影劇本
文/〔俄羅斯〕Р·伊布拉吉姆別科夫、Н·米哈爾科夫
譯/胡榕
莫斯科的一條街。凌晨。
1936年夏天。克里姆林宮教堂的圓頂在黎明前的霧靄中閃亮。
一輛黑色的高級轎車駛近莫斯科河畔的一座多層樓房前的臺階。一個身著白色亞麻布套裝的男子走出轎車,揮了揮手讓車開走,走進臺階上那扇沉重高大的門。
電梯間。陳舊的、四壁暗淡無光的電梯緩慢地把這個男子送上七樓。
這個男人吹著口哨,思考著什么,同時往鏡子里打量著自己。他很帥氣:一雙黑眼睛炯炯有神,彎彎的眉毛也很漂亮,長長的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在他那曬黑的臉上,從眉毛到鬢角處有一道細細的傷痕。
樓梯口。凌晨。
電梯到了七層,那男子走出電梯間,從上衣袋里掏出一串鑰匙。然而,他面前的那扇門自動啟開了,門旁出現了一個肥胖笨重的老頭兒,他穿著革命前的舊式天鵝絨睡袍。
菲利普(說法語,鼻音很重):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維奇!這就是說,今天我提前了?
菲利普退到一旁,讓這位身著白色套裝的男子進屋來。
在這套住宅的里屋,一只掛鐘敲響了。
菲利普(用法語):三、四……確實不晚。
他微微一笑,想幫德米特里寬衣。
德米特里(說俄語):還要強調多少遍啊,請講俄語,菲利普。
德米特里把上衣往菲利普手上一扔,便向浴室走去。
他放了水,開始慢慢地解開襯衫的扣子。家庭教師那嘮嘮叨叨的聲音傳進浴室。
菲利普:您還沒出生時,我已經開始講法語了……1891年,您還未滿周歲呢,您父親為此還給我加了工資。可您卻不許我講。
德米特里:我這是在救你的命,傻瓜。
菲利普:這算什么呢,就是在法國呆過幾年嘛。再說,列寧也在那兒生活過……還有其他人,他們中間那些有教養的人。
德米特里:可是你看見了,他們的結局如何。你自己還給我讀報呢。
菲利普在浴室門口走來走去。電話鈴聲。菲利普看了看鐘。電話鈴聲不斷。
菲利普(很不高興地,講法語):天啊,清晨四點!瞧這些人!
在深夜的寂靜中鈴聲是如此響亮,如此固執,連浴室里也聽得很清楚。
德米特里沉思著,認真地用毛巾擦著雙手。
德米特里:他來過好幾次電話?
德米特里從浴室出來,把毛巾遞給菲利普。
菲利普:一整天了。但我照您吩咐的那樣,從未拿起聽筒。我發誓,一次也沒有……要不,我現在接?
德米特里:不。
他一邊脫襯衫,一邊向房間里走去。
把襯衫扔給跟在他身后的菲利普之后,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維奇從響著鈴的電話旁走過,走到放著唱機的小柜旁,給唱機上發條。
在他的背上,肩胛骨下面,在吊褲帶旁邊,可以看見一條深深的疤痕。
德米特里放上唱片。響起了普契尼的歌劇《蝴蝶夫人》中的一段音樂,而電話鈴聲則執拗地透過音樂傳了過來。
德米特里光著上身,坐到電話旁的椅子里。拿出煙盒,抽出一支煙,靈活地扔進嘴里,最終拿起了聽筒。
德米特里(故意嘶啞著嗓子):是的……睡了,當然……對,吵醒了。我聽著。
他默默地聽著話筒里的聲音,想要用一只手點燃煙卷。
菲利普遞過一根燃著的火柴,德米特里吸了口煙,深深地、若斷若續地吸了口氣。與此同時,菲利普脫下了他腳上的便拖鞋。
德米特里:那么我能說什么?我只能第六次問:為什么恰恰是我?但我沒有問,因為我知道答案。好吧,我明天再給您電話。好吧,十分鐘之后。
德米特里把頭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久久地坐著一動不動。從他還拿在手里的電話聽筒里傳出短促的忙音……
菲利普拿來衣架,把德米特里的上衣掛好,他事先把手槍從衣服的內袋里取出,把它放在電話旁,然后向衣柜走去。
菲利普:報紙上又寫些鬼知道的什么東西……
從掛在椅子扶手的電話聽筒里繼續傳出短促的忙音。德米特里機械地拿起手槍,從槍膛里退出五顆子彈,將它們整齊地排列在桌上。菲利普拿著一摞報紙走到桌旁。
菲利普(詢問地):給您念嗎?
德米特里點頭表示同意。
菲利普翻著報紙,尋找著可以開始讀報的段落。
菲利普(神經質地):在哪兒呢?對……不,不是這兒。啊,瞧……“對托洛茨基—季諾維也夫反蘇維埃聯盟恐怖中心案件的起訴書”……
他念著報紙,時而向德米特里看上一眼。
菲利普:……“這一中心是根據僑居國外的托洛茨基的直接指示組織和行動的。這個托洛茨基—季諾維也夫聯盟恐怖中心頗為積極地開展了它的罪惡活動”……
德米特里微微搖頭,示意他對這個恐怖中心的命運不感興趣。
菲利普(有準備地):不感興趣?好吧,好吧……還有其他的。瞧,“革命與知識分子。偉大的十月社會主義革命結束了幾個世紀以來各階級之間的不公正,在從前沙俄帝國的領土上確立了捍衛無產階級和勞動農民利益的制度,從而提出了一個歷史性的問題:俄國的知識分子,你們將與誰為伍?”
德米特里又打斷了他。
菲利普:這也不想聽?好吧,那么聽這個:“保守的反動派的失敗……”
但是,這個消息同樣不能引起德米特里的興趣。
菲利普: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維奇,敬畏上帝吧。“關于清洗蘇維埃機關”——這可有意思!……不?!但是我感興趣……請允許我哪怕有一次能讀讀我感興趣的東西!……
他感到已經抵制了主人的反對,便返回到這條關于清洗的消息。
菲利普(讀報):“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人民委員會中央執行委員會關于必須立即將清洗機關的工作納入正確軌道的決議”……
與此同時,德米特里轉動著手槍的轉輪。
菲利普(繼續讀報):“決不能操之過急——這是清洗的基本原則。斯大林同志曾多次指出操之過急和急燥情緒在改進機關工作中的危害性”……(他停頓了一會兒)……是啊,也許,您是對的,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維奇……沒意思……瞧,這兒,找到了……這也是某種讓人著迷的東西,像我們的母親說的那樣,這是上帝的安排……
他翻過一頁報紙。
菲利普(讀):“不請自來的客人……最近兩周在莫斯科郊外曾有兩起突然出現球狀閃電的記錄……
德米特里又一次轉動了手槍的轉輪。
菲利普(繼續讀報):“不請自來的客人像它們出現時那樣突然消失,給勞動者的生產、健康、甚至生命造成很大的損害”……
德米特里緩緩地舉起手槍貼向腦門。
菲利普(讀報):“目擊者觀察到一個奇怪的規律”……
德米特里的手指慢慢地扣動手槍的扳機。
菲利普(讀報):“火球運動的方向直接取決于周圍事物對其反應的積極性”……
手槍的擊針慢慢地移動。轉輪平緩地轉動。
菲利普(讀報):“恰恰是那些企圖逃跑或者采取某些措施避開球狀閃電的人,更容易被它擊斃……”
一個刺耳的聲音。菲利普停止讀報,靜靜地聽著。
菲利普(往廚房方向點了點頭):捕鼠器……彈不虛發。已經逮住三只耗子了……“而閃電”——五個!……
德米特里:耗子?
菲利普:人!……“燒成焦炭!”……
德米特里始終拿著沒有扣響的手槍。他臉色蒼白。在他的前額、上唇及下巴上滲出了汗珠。
菲利普:還是讓您喝茶吧,總比念這些蠢東西強,親愛的!……
電話聽筒里仍然響著短促的忙音。米佳(注1)拿起聽筒,在電話機上按了一下,聽到了長音后,他撥了號碼。
那邊立刻就接了電話。
德米特里:是我。我同意!……但這確實是最后一次了。
秋霧蒙蒙的公園。
所有的長凳都空落著。只有一個小姑娘坐在一張長凳上。她合著音樂的節拍晃動著夠不著地面的雙腳。一支三人小樂隊在露天舞臺上演出:吉他手、小提琴手和歌手。他們都穿著白襯衫、白色的長褲和矮的帆布鞋。那歌手忘情地唱著那首著名探戈舞曲的歌詞:“疲倦的太陽溫柔地告別大海……”
一個農村的舊式浴室。清晨。太陽。
小小的浴室座落在柵欄近旁的蕁麻叢中。浴室里傳來了孩子的笑聲。
太陽光穿過小窗射進來。它那刺眼的光線融化在濃濃的霧氣中。蒸浴床上躺著濕漉漉的謝爾蓋。小娜佳哈哈大笑著坐在他寬闊的脊背上用召帚拍打他。
在隔壁的一間小屋里瑪露霞涮洗著孩子的東西。謝爾蓋可以看見她那削瘦的雙肩、濕濕的頭發貼在她細細的脖項上。
娜佳喜悅又滿足地用召帚抽打父親的脊背,而父親則佯裝著喊叫起來,引出娜佳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
瑪露霞不時地回頭看看他們,微笑著。
遠處傳來了均勻的隆隆聲,對此,浴室里的人誰也沒在意。
村莊周圍的莊稼地。早晨。
塵土飛揚的道路上一隊坦克行進著。在村邊一大片莊稼地前這隊坦克停下了。從村里跑出來的人們向坦克跑去,搖晃著雙手,激動地向坦克手們訴說著。一個騎手不知喊叫了一句什么話,便沿著塵土飛揚的大道,驅趕著沒有馬鞍的那匹馬向別墅村奔馳而去。
赤日炎炎。那名騎手急馳著迎向一輛裝滿別墅里用的家什的舊卡車。卡車的車廂里應有盡有:褲子,床,手推車等等。
卡車停住了。司機從駕駛室出來,踩著踏板,向騎手示意。騎手把馬勒住。
卡車司機:老兄,茲戈良恩卡,或者扎戈良恩卡在哪兒?我搞糊涂了……
大胡子男人:也許是茲戈列恩卡?那可正相反,在另一個方向。
他指著與貨車行駛方向相反的地方。
卡車司機:你明白嗎,本來我襯衫里有地址的,可妻子把襯衫給洗了……
大胡子男人(打斷他):我忙著呢。我……你往那兒開吧。
他雙腳拍打著馬,急急地趕路去了。卡車開始調轉方向。
赫拉姆(注2)村里的一條街。早晨。太陽。
騎手穿過還在沉睡的村莊。從小樹林里傳來了少先隊夏令營的起床號。
戈洛文家里莫霍娃的小屋。
卡佳·莫霍娃聽到鐘聲后,從一個大盒子里取出一些藥,很愜意地把藥片放進嘴里,用特意放在一旁的長頸玻璃瓶喝了一口水。
舊式浴室。早晨。太陽。
六歲的娜佳坐在一個大木盆里。父親邊給她擦肥皂邊呵她癢癢。娜佳笑著潑水。父親把滿滿一桶熱水澆在她身上。娜佳嗤著鼻子,用手堵住鼻子和耳朵。……娜佳尖叫著,搖晃著小腦袋。
娜佳:哎喲!眼睛……眼睛刺得疼……小心點兒。
謝爾蓋坐在同瑪露霞相對的凳子上。他從娜佳的頭的上方注視著瑪露霞。瑪露霞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垂下了頭。
瑪露霞:別這么看著我。
謝爾蓋充滿著欲望,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瑪露霞:請別看了,我求你。
然而此刻謝爾蓋不善于接受妻子的請求。可以看出,瑪露霞竭力躲開謝爾蓋的目光。
謝爾蓋(喃喃地):瑪露霞……
瑪露霞的雙手突然無力地垂下,抓住木盆邊。滿頭肥皂泡沫的娜佳瞇著雙眼,想要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謝爾蓋把手放進瑪露霞的掌心,繼續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仍然那樣緊張地微笑著。
謝爾蓋(悄聲地):瑪露霞。
瑪露霞(喃喃地):別那樣!……求你了。孩子在這兒呢。
謝爾蓋(悄聲地):到這兒來!來……來吧!
他慢慢地握緊瑪露霞的手腕。瑪露霞閉上了眼睛,竭力克制著。可以看出她全身都很緊張,她的頭向后仰著。……
突然娜佳尖聲狂叫起來,肥皂水滲進了她的眼睛……
村邊的莊稼地。早晨。太陽。
坦克縱隊緩緩地變換著戰斗隊行。塵土。焦味兒。履帶的咯咯聲。一個老太婆用棍子敲打著坦克。從艙口蓋里鉆出一個狂怒的機械師。
機械師(吼叫著):嗨,你盯著我不放干嗎,老婆婆?這關我什么事?走開!我們有命令!走開!要壓著你了!
老婆婆(想用棍子指點著機械師):壓我吧!莊稼不能壓!
坦克手企圖躲開老婆婆的棍子,但她的棍子卻夠著了他。
村里的舊式浴室。早晨。太陽。
謝爾蓋把短褲套在濕漉漉的身上,從浴室里飛奔出來,穿過高高的蕁麻叢。大胡子男人跑在他身后。
大胡子男人:他們不想聽。徑直就往莊稼地里壓。
謝爾蓋:那你們的主席呢?他媽的!
大胡子男人:在飛艇上唄!還能在哪兒?白天黑夜都在那兒!吼叫著,哭喊著!到現在他們也不知道,能不能飛起來?區人民委員會來人了。
穿過蕁麻叢,他們跑到柵欄邊。他們身后有一匹馬。大胡子男人幫著謝爾蓋上馬。
大胡子男人:我這就跑去……您也許來得及……沒有馬鞍子行嗎,柯托夫同志?
謝爾蓋檢查了一下用作韁繩的繩子。
謝爾蓋:行了,追上來吧!
謝爾蓋用雙腳踢著馬腹,那匹馬便揚蹄飛奔起來。大胡子男人跟在后面跑著。急忙穿好衣服的瑪露霞和娜佳從浴室跑出來,也向著消失在塵埃中的謝爾蓋那邊跑去。
村邊的莊稼地。早晨。太陽。
在田野邊調整好隊形的坦克準備開始進攻:發動機吼叫著,林邊初升的太陽在排氣管排出的難聞的氣浪中顫抖著。指揮官從望遠鏡里看見,在田野的盡頭的山上,訊號員舉著小旗一動不動地站著。一群集體農莊莊員擠在領頭的坦克旁嚷嚷著。就在坦克要開始行動的那一刻,一個騎手出現在它們前面。他在一輛輛坦克間奔馳著,陡立著馬,喊叫著……
謝爾蓋(喊著,企圖壓過坦克的隆隆聲):都得上法庭去!怎么,打仗了?人們種莊稼、收莊稼。這是集體農莊的糧食,你明白嗎?
年輕的坦克手害怕地眨了眨眼睛。
謝爾蓋:你呆著干嗎?掉轉坦克,我跟你說!
坦克手:關我什么事?這是命令。我聽指揮官的!
謝爾蓋:他在哪兒?在哪兒,你的指揮官?
這時,一個軍官已經罵罵咧咧地從汽車上跳了下來。
軍官:你犯什么傻?!公羊!滾開,趁我還沒斃了你!
謝爾蓋:什——么?!
他翻身下馬,幾乎壓著了那名軍官。
謝爾蓋:你是怎么說話的!立正!
軍官抓住手槍的皮套。
謝爾蓋:怎么你不知道我?沒認出來?……
謝爾蓋把跑過來的副官的軍帽取下戴在自己頭上,側過臉去。
謝爾蓋:現在認出來了?
那名軍官甚至往后踉蹌了一步。在這半裸著身子、赤著雙腳、雙眼瘋狂地閃爍著怒火的男人臉上,他認出了傳奇英雄師長。
軍官:柯托夫同志?!難道是您?
謝爾蓋:是誰想出了這個主意?!在和平時期把莊稼毀掉!
軍官:軍事演習,師長同志!
謝爾蓋:誰在指揮?
軍官:旅長,拉賓同志。
謝爾蓋:米哈伊爾?
軍官:正是!米哈伊爾·伊里奇·拉賓同志。
謝爾蓋:通訊聯絡呢?
地平線上出現了幾架飛機。
軍官:空中行動開始了,柯托夫同志。
謝爾蓋:但是,它是在空中飛行……不會把莊稼毀了!
他倆一起向通訊車跑去。可以聽見無線電臺中拉賓狂怒的聲音。
拉賓:站著干嗎?坦克呢?坦克在哪兒?
謝爾蓋(拿起話筒):我倒想對你說,米沙(注3),你的坦克在哪兒!
拉賓:什么?!誰?這是誰?
謝爾蓋:這是我,米沙!謝爾蓋·柯托夫。
拉賓(停了一會兒):柯托夫?師長同志?您在哪兒?做什么?
謝爾蓋:混亂不堪,米沙,我倒該在密集的隊形里!用坦克把人民的莊稼毀掉是你的主意?
拉賓:可是,要知道……
謝爾蓋(打斷他):停止!你是不是還想抓幾個俘虜?或者轟炸城市?
拉賓:可是,師長同志……
謝爾蓋:停止!米沙,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拉賓(稍頓):好吧,師長同志。
謝爾蓋:好樣的!掉轉坦克,利用策略另做一個決定。
軍官:是,師長同志。
謝爾蓋把軍帽戴回到嚇呆了的副官頭上,容光煥發地微笑著向站在田野邊震驚不已的瑪露霞和娜佳走去。坦克開始改變隊形。
戈洛文家的涼臺。早晨。太陽。
早餐的最后準備工作正在進行。白色咖啡壺口上霧氣繚繞。油煎吐司熱氣騰騰。方糖塊在糖罐里閃亮。淺藍色的桌布上整齊地擺放著白色的咖啡杯。旁邊放著一小摞茶碟。一個淺蘭色的小茶碟里盛著黃色的蜂蜜,蜂蜜里還夾著一塊塊鮮皇漿。
奧爾加·尼古拉耶芙娜把奶酪切成薄片。一個白發蒼蒼面容和善的男子正在讀報。他的臉龐稍稍有些發胖。這是奧爾加·尼古拉耶芙娜過世的丈夫的弟弟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
在離涼臺幾步遠的地方瑪露霞用白色的長頸壺把水灑到半裸的謝爾蓋身上。他接著一掬水,拍打著堅實的脖子、雙肩,用布滿青筋的雙手把塵土洗掉。
謝爾蓋:還說去洗蒸氣浴呢!允許自己一個星期去一次:不,就在那兒也能把你拽出來……您干嗎告訴他們我在哪兒?……誰揪著您的舌頭了?……
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他那么激動,喊叫著……莊稼!莊稼地!……
謝爾蓋從妻子肩上拉下毛巾,使勁地擦著。
謝爾蓋:那就讓它,讓這莊稼地見鬼去吧。我是米丘林嗎?有命令——就得執行。把進攻給破壞了!……我還得因為他們聽了我的話再把他們訓斥一頓……可我自己還不知會怎么樣呢……
謝爾蓋邊穿上瑪露霞遞過來的晨衣,警覺地聞了聞領口。
謝爾蓋:見鬼……香水味……基里克又穿過我的袍子了?!
瑪露霞笑了。
奧爾加·尼古拉耶芙娜(裝做沒聽見謝爾蓋的問題):我總也弄不明白,為什么要去那骯臟的舊式浴室,咱們不是有美妙的、清潔的浴室嗎……知道,我知道……蘇沃洛夫、庫圖佐夫、普希金都在那種浴室洗過澡……可孩子在那兒沒事干……符謝瓦洛特,請你說……(突然發火)喂,您為什么總是……總是像一個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瑞士人?
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恰恰相反,我像茨岡人那樣,饑餓卻激情滿懷……
戈洛文家的花園。早晨。太陽。
娜佳哼著《疲倦的太陽》的曲子,擎著雙手,與想像中的舞伴共舞。看見兩個急促地穿過松樹林向籬笆旁余火未盡的那堆去年的落葉走去的兩位婦女的身影,她驚呆了。
身材高挑勻稱的葉蓮娜·米哈伊洛夫娜雙手抱著一個大盒子——家庭女傭莫霍娃的藥箱。娜佳的太外婆莉季婭·斯捷潘諾夫娜走著小碎步,想要扶住盒子,但又不時地落在后面。娜佳對見到的情景驚奇萬分。
娜佳:老奶奶們,你們干什么呢?
兩位老太太應著聲音害怕地回過身,用手指貼著雙唇,示意娜佳沉默。
葉蓮娜·米哈伊洛夫娜:噓……
老太太們把盒子扔進燃著樹葉的篝火里。娜佳責備地搖搖頭,預感到事情不妙……
文學藝術家村里的一條街。早晨。太陽。
衣著古怪、不很漂亮的三十歲的羅馬法教研室的女教師柳芭走在道旁。一輛卡車趕上了她。
卡車司機(稍打開駕駛艙門):這兒是扎戈良恩卡嗎?
柳芭(害怕地):什么扎戈良恩卡?
柳芭無助回頭望了一下,看見一輛自行車駛過。這是基里克。
柳芭:請原諒,這里是赫拉姆嗎?
基里克(沒有減速):赫拉姆,是赫拉姆。還有別的赫拉姆嗎?!
卡車司機(不滿地):什么“教堂”?
柳芭(高興地):文學藝術家村——赫拉姆……
司機隨口罵了一句,摔上車門。
卡車向后倒車,掉轉車頭……
戈洛文家的涼臺。早晨。太陽。
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喝著咖啡,繼續讀報;謝爾蓋在翻看郵件。莉季婭·斯捷潘諾夫娜神經質地扭著腦袋,僵呆著似乎在等待著什么危險的東西。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給自己做著面包夾肉加黃油。瑪露霞從屋里出來,她已經梳洗好了,穿著鮮艷的薩拉凡(注4)。
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向屋里喊):列利婭(注5)!還要等多久啊?!
瑪露霞:這就來了……在試衣服呢……
在坐到桌旁時,她先在謝爾蓋身邊停了一會兒,在他耳邊悄聲說了幾句。
瑪露霞:外婆在給葉蓮娜·米哈伊洛夫娜……做壽衣……只是,你別笑話,我求你了,否則她們該氣死了!
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用報紙遮著臉,讀報):供認——公正裁判的基礎。真虧得他們想得出來!
謝爾蓋似乎聽而不聞,繼續看信件。
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你能不能不加注釋,符謝瓦洛特?你的舌頭早晚會把你毀了的……
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如果您對我就這一問題的觀點感興趣,那么——好吧……我始終認為,無罪推定,是任何法律的基礎,包括我有幸授課的羅馬法。而維辛斯基(注6)的信條——“供認——公正裁判的基礎”,根據我的深刻理解,是反科學的怪論。您要是看到他們那一張張嚇壞了的臉就好了。我卻微笑著。我說,這是我的觀點,我向所有的人隱瞞著,但很愿意與你們交換看法,以期達到相互理解。他們立刻喊叫起來:“快離開這兒,我們什么也沒聽見,您什么也沒對我們說。”我只得離開。
謝爾蓋并不贊許地搖搖頭。可以感到,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的故事使他不安。
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別說了,符謝瓦洛特!出什么丑啊……
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是啊,我是小丑,但是,我是那些伴著自己吹的風笛跳舞的那些丑角之一,而不是別人吹的風笛……我們那兒又清洗了一次。教研室里的人有一半因為不具備足夠的馬列主義基本原理的知識而被趕走了。但他們沒碰我。(問謝爾蓋)您不問問我為什么嗎?嗨,請問吧!
謝爾蓋(并不看他):為什么?
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我回答您。他們問我:“您讀過列寧同志的《馬克思主義的三個來源和三個組成部分》這篇文章嗎?”我回答他們:“不,沒讀過!”他們相互交換了眼色。意思是,一切都明白了。“您可以走了。”他們說。而我卻請求他們:“你們還是問問我,為什么我沒讀過列寧同志這篇如此重要的著作?還有許多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我也沒讀過。”順便問一句,謝爾蓋,您對我為什么不讀馬列主義經典著作這個問題不感興趣嗎?
謝爾蓋(干巴巴地):不,不感興趣。
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連您也害怕,英名遠揚的師長。天啊,都干了些什么呀!我一點兒也不反對共產主義思想,但是,怎么能把惡行和恐嚇變成日常生活啊?
瑪露霞意味深長地看著母親,似乎要求她干預。
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符謝瓦洛特!
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而原因只有一個!政治要求殘酷,但權限卻不夠……是啊,就是這樣,我就對他們說:“我沒讀過列寧同志的著作和其他馬克思主義的經典,因為我讀過斯大林同志的《列寧主義問題》,并且認為,這已經足夠了!你們不這么認為嗎?”您要是看見他們那一張張驚恐萬狀的嘴臉就好了。順便說一句,謝爾蓋·彼得洛維奇,您對這一問題的意見我很感興趣。
謝爾蓋難以掩飾地警惕地看著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但是,他們目光相遇之后,卻忍不住笑了起來。然而笑聲立刻被打斷了——葉蓮娜·米哈伊洛夫娜身著一件像剪裁好了的高加索斗篷似的拖地風衣,出現在門口。
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終于……
大家都默默地望著葉蓮娜·米哈伊洛夫娜的風衣,而她則像真正的模特兒那樣左扭右擺著。誰也不敢首先打破沉默。
瑪露霞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她的笑聲很大,因為她想保持嚴肅卻徒勞無益。
謝爾蓋·彼得洛維奇責備地看著她。
謝爾蓋:風衣很好……很耐穿。
莉季婭·斯捷潘諾夫娜(高興地):真的嗎?我的天使!第一次!這是謝爾蓋·彼得洛維奇第一次稱贊我的作品。
謝爾蓋把桌上一堆信中的一封推到瑪露霞面前。
謝爾蓋:你的信。
從二樓窗口傳來莫霍娃的號啕大哭聲。
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開始了。
瑪露霞打開信封,開始看信。
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莉季婭·斯捷潘諾夫娜,您這是在開玩笑——瘋狂的處女比老虎更可怕。
莉季婭·尼古拉耶夫娜:那怎么辦?怎么辦?……她沒完沒了地吃藥……
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在一個美妙的早晨我們會發現一具尸體。我可不想在自己家里放一具死尸……
莫霍娃的號啕大哭漸漸止息,變成了單調乏味的飲泣。
瑪露霞從桌旁站起來,拿著信向屋里走去。籬笆的門輕輕打開,基里克推著自行車向涼臺走來。
基里克:早晨好!節日愉快,女士們!……就是說,請原諒,同志們……今天正準備著——斯大林飛艇制造業節……
他走到桌旁,做了個象征性的動作。
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您怎么啦,基里爾·格奧爾基耶維奇(注7)?
基里克:沒什——么!……這是鳥舞,像飛艇!……
基里克坐到桌旁。
基里克(對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誰給我幾塊面包干……我們的美妙的人兒!……多么有趣的詞兒……俄語是多么豐富啊!……美妙的人兒——梯子——奇跡創造者(注8)……您以為如何,謝爾蓋·彼得洛維奇?……
謝爾蓋翻著報紙,睨了基里克一眼,揚起眉,看了看鐘。
謝爾蓋:哦——哦!
基里克:什么“哦”?什么“哦”?媽媽!您聽見了!……告訴他……他在找我的茬兒……
葉蓮娜·米哈伊洛夫娜:對,謝爾蓋·彼得洛維奇,您不公平,基里克連一滴酒也不沾,今天畢竟是節日,再說也很熱。我記得,他小時候,德米特里·巴甫洛維奇公爵曾經搖著他入睡……
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搖過,搖過,而且……從早晨起就搖個不停……
基里克:怎么這么熱?也許氣溫很高?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您就像彼佳·特里豐諾夫。記得嗎,契訶夫的作品中那個永遠的大學生?您——永遠的副博士……您的朋友們早就都已經是院士了。
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哦,不,這些人不是我的朋友……像我朋友那樣的人已經沒有了,而這些人還早著呢……
莫霍娃哭著從房間里走出來。
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出了什么事,卡金卡(注9)?你哭什么?
莫霍娃(含著淚):藥……我找不到我的盒子。我的藥箱不見了。
娜佳責備地看著葉蓮娜·米哈伊洛夫娜和莉季婭·斯捷潘諾夫娜。
莫霍娃:我暫時只能吞松子油了。
戈洛文家中瑪露霞和謝爾蓋的臥室。早晨。太陽
瑪露霞把拆開的那封信緊貼在胸前,閉著雙眼,熱切地祈禱著。
臥室門口出現了謝爾蓋。他被所見的情形驚呆了,甚至喪失了立即開口說話的能力。
謝爾蓋:瑪露霞……你怎么啦?你在干什么?你們,你們都瘋了嗎?你們怎么啦?你們想毀了我?!你們怎么,活膩了嗎?!想失去一切嗎?……得了,你那半瘋的叔叔總有那些反革命的奇談怪論。他活夠了。而你呢?你啊,瑪露霞,還會去教堂的。再把娜佳也帶去……
謝爾蓋的話音未落,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出現了。
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出了什么事?
謝爾蓋沒有回答她。他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便下樓去了。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走進臥室。
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瑪露霞,發生了什么事?他為什么這么激動?
瑪露霞把寫得滿滿的一張紙遞給母親。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讀了前面幾行字。
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米佳?這一切之后,他怎么敢?我的上帝啊!就是說,他活著?……沉默了這么多年……
戈洛文家的涼臺。早晨。太陽。
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的研究生柳芭挨著他坐在桌旁。
基里克:您怎么不說要來我們這兒……哈—哈……否則我就用自行車帶您過來了……
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譏笑地):您的自行車是女式的,沒有車架。
基里克:那又怎么樣?……
他頑皮地哈哈大笑著盯著柳芭,弄得她滿臉通紅。
柳芭(不知所措地):我不知道,我從沒試過沒有架子的車……
符謝瓦洛特·康坦丁諾維奇打開了柳芭來的文摘。基里克把他氣壞了。謝爾蓋從房間里出來。
柳色:哎喲,這不可能……柯托夫同志……我們的講臺上有您的照片。
基里克:騎著馬?
柳芭:半身像。
基里克:到處都是塑像。
戈洛文家太外婆的房間。早晨。太陽。
在二樓這間屋的窗口旁,莉季婭·斯捷潘諾夫娜正在給葉蓮娜·米哈伊洛夫娜試風衣。
莉季婭·斯捷潘諾夫娜:不,列利碰,拉赫瑪尼諾夫(注10)現在最多65歲。他到我們家來時,還因為我叫他小伙子生氣了呢。坐下,否則我們倆都要跌倒了。
老太太們坐下后繼續擺弄衣服。
葉蓮娜·米哈伊洛夫娜:不,麗達(注11),等等。夏里亞賓(注12)是哪一年生的?
莉季婭·斯捷潘諾夫娜:對啊。那么,他和費佳都快73歲了。我還記得,他倆在我家別墅里爭論,誰比誰大幾個月。天啊,那次費佳真是喝醉了!聽我說,我們躺下吧,不知怎么,頭有些暈。
兩個老太太躺著還繼續擺弄衣服。可以聽見網球場上的擊球聲。笑聲和喊叫聲。院子后面傳來少先隊樂隊演奏的樂曲。
葉蓮娜·米哈伊洛夫娜:今天是什么節日?
莉季婭·斯捷潘諾夫娜:列利婭,我不懂這些節日。我知道,這是蘇維埃的很重要的一天。我們的娜佳知道他們所有的節日。
戈洛文家的花園。早晨。太陽。
娜佳和哭喊著的滿臉黑煙灰的莫霍娃想要從火堆里把一些藥搶救出來。
娜佳:別哭,莫霍娃。我去求求爸爸,他會從克里姆林宮的藥房里給修拿些新藥來的。
莫霍娃從火堆里搶出一個還沒有完全燒焦的盒子,動作靈活地把火踩滅。
娜佳:好樣的,莫霍娃。這是治什么病的?
莫霍娃:我不記得了。好像是治頭疼的。還有,牙痛的時候也管用。
娜佳:這兒還有呢。
莫霍娃:這正是我很想要的。
聽見少先隊的集合號和鼓聲后,娜佳把用來撥火的那根棍子扔在一邊,用小手在莫霍娃的背上拍了一下,向著柵欄那邊跑去。
文學藝術家村里的一條街。早晨。太陽。
娜佳幸福的小臉出現在柵欄后面。隊伍沿著柵欄走過,隊形不很整齊,但鼓樂聲很響亮。一個很奇怪的老爺爺,長著一臉大胡子,戴著墨鏡,挽著兩名少先隊員的胳膊,非常起勁地邊敲著鼓面,邊唱:“更高,更高,更加高……”
驚嘆又興奮的表情凝聚在娜佳的臉上。她注視著這列行進著的歡樂的紅色隊伍。
走到娜佳近旁時,那個奇怪的老爺爺把隊鼓還給少先隊員們,從他們那兒拿回他自己的棍子,從隊伍里走了出來。
娜佳饒有興味地看著這個瞎老頭兒用棍子探索路邊。
走到柵欄旁,他突然停住并且傾聽著。
老爺爺:誰在這兒?
娜佳甚至回頭望了一下,因為除了她自己,身旁一個人也沒有,而她也沒動一下,沒吭一聲。
老爺爺:哦!上帝!我聞到誰的氣息了?難道這是未來的少先隊員,優秀生,小姑娘娜佳嗎?
娜佳被驚呆了,她甚至聞了聞自己的領子和雙手。
老爺爺:那么,這真的是娜佳羅?
娜佳:是的,是娜佳。您是怎么知道我的?
老爺爺:我怎么會不知道你呢,未來最優秀的優秀生。
娜佳:怎么,你是夏季圣誕老人?
老爺爺:是的,娜佳,我是從馬格里布(注13)來的魔術師。你發命令吧。雖然我又老又瞎,但我能實現你的任何愿望。
娜佳:馬格里布是什么?
老爺爺:那是夏季圣誕老人的故鄉。
娜佳:是蘇聯的嗎?
老爺爺:當然啦。所有真正的夏季圣誕老人都只生活在蘇維埃國家。
娜佳:那冬天的呢?
老爺爺:冬天的也是。
娜佳:也許您是醫生?
老爺爺:完全正確。怎么啦?
娜佳:莫霍娃需要看醫生。
老爺爺:怎么,她還活著。
娜佳:活著。只是外婆和列利婭把她的藥燒掉了。
老爺爺:(非常吃驚):怎么,她們也活著?
娜佳:那當然啦!
老爺爺:那就帶我去吧,最優秀的小姑娘。
戈洛文家的涼臺。早晨。太陽。
莫霍娃圓睜著雙眼呆站在那兒。那個老頭子用顫抖雙手摸著她的臉龐。
突然,他威嚴地發出命令:滾開,老處女!
他邊說邊緊緊地抓住女傭的胸部。莫霍娃拼命大叫起來。
戈洛文家的客廳。早晨。太陽。
瑪露霞跟在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后面,沿著樓梯,向客廳跑去。老頭兒敲著棍子在房子里徘徊,一撞上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他收住了腳步。
老爺爺:奧爾古霞(注14),該給瑪霞西卡(注15)洗小屁股了。
聽見這幾句話后,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猛拍了一下雙手,搖晃著站不穩了。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手里拿著球拍、氣喘噓墟地出現了。他后面跟著柳芭、基里克和謝爾蓋·彼得洛維奇。
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這又算是什么現象?……怎么,自己人中間的瘋子還少嗎?!
老爺爺(應聲轉過身去):住嘴,你這個多妻者!
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慌張起來,很快回頭看了看柳芭。基里克吃吃地笑著。
基里克用手擋著嘴。瞎子走過僵立著的瑪露霞身邊,使勁吸著鼻子,透了一口氣說:“撲通!”
突然,他像擊劍運動員那樣向前跨出一個箭步,那棍子的前端碰到了謝爾蓋·彼得洛維奇的胸部。
老爺爺:2—17—36,分機13……
莉季婭·斯捷潘諾夫娜和葉蓮娜·米哈伊洛夫娜出現在門口。
莉季婭·斯捷潘諾夫娜:什么?……他說什么?
謝爾蓋·彼得洛維奇(吃驚地):我辦公室的電話從前的工作。
謝爾蓋·彼得洛維奇認真地審視著這個老頭兒。而老頭兒此刻已經敲擊著棍子,頗為自信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并向仍站在門口的老太太們躬身行禮。
老爺爺:向你們祝賀斯大林飛艇制造業節,英勇豪邁的太外婆們!
葉蓮娜·米哈伊洛夫娜:我怎么是太外婆?我甚至還沒做外婆呢……
老爺爺:請原諒,姑娘!……因為我眼瞎……
老爺爺突然掀起鋼琴蓋,輕巧地坐在轉椅上,敲擊著琴鍵,開始用意大利語唱歌。
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米佳?!
老爺爺敏捷地從頭上把縫著灰色蓬亂頭發的頭套摘掉,用一個大動作讓它穿過整個客廳,飛向沙發。看見那頂飛翔著的假發頭套,莫霍娃幾乎昏了過去。
米佳純熟地為自己伴奏,模仿著意大利男高音。
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米佳!米京卡(注16)……我親愛的!鮑列恩卡(注17)在瑪露霞小時候總是這么對我說給:“瑪露西卡洗小屁股”……我的上帝啊!……
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向前跨了一步。
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我認為……德米特里!……您……
大家都害怕了,知道此刻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會說些什么……
瑪露霞打斷了叔叔的話。
瑪露霞(走近米佳):米佳……米丘里(注18),節日好!(他倆親吻了三次)。米佳,你喝什么?茶還是咖啡?……我們剛吃過早飯……來吧……
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對娜佳的表現感到莫名其妙,而幸福的基里克已經撲向米佳了。
基里克(高興地吼叫著):米佳!天啊!……你從哪兒來?!嗯,終于……
瑪露霞:等一等……米佳,請認識一下:這是謝爾蓋——我丈夫!……
基里克:是啊,是啊!……已經七年了!……
瑪露霞(對謝爾蓋):這是——米佳,我們家的朋友,我童年的朋友,我父親鐘愛的學生……順便說說,我的初戀……
基里克(吼叫著):是啊,是啊!
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嗯……這就是說……得了,有什么辦法。(攤開雙手)基里克,閉嘴。
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堅決地走出房間,柳芭跟在他后面。
米佳(握著謝爾蓋的手):非常高興……再說,我們是熟人……
謝爾蓋:是啊,我記得……
瑪露霞感到奇怪。
瑪露霞:你們認識??
米佳:哦,這是很久以前的事,在另一種生活里,而且是一面之交……
瑪露霞(對米佳):這是我女兒娜佳!
米佳把手伸給娜佳。
米佳:你可以叫我米佳叔叔。
娜佳:娜佳。
瑪露霞:大家都去涼臺喝茶!……
這座房子里的人都向涼臺走去。瑪露霞和米佳稍稍落后些。
瑪露霞(小聲地):嗯,你生活得怎么樣?……
米佳:就這樣……還可以。
瑪露霞:菲利普怎么樣?……和你在一起?
米佳:和我在一起……
瑪露霞:大概老了吧?……
米佳:我沒見他年輕過……
瑪露霞:你結婚了?
米佳(不很肯定地):是的……
瑪露霞:有孩子嗎?……
米佳:有。比你們的大些。三個!
瑪露霞:你干什么?
米佳:工作……
瑪露霞:你的專業?……
米佳:從某種程度上說……
瑪露霞:彈琴?……
米佳(笑了):是的……在人間……記得嗎,莎士比亞(用英語)“隨你們把我稱作什么樣的工具——你們甚至可以折磨我,但你們不能玩弄我”……
瑪露霞:你不想說就別說!……天啊,還是這樣!……我恨你這種吞吞吐吐、既不屑又做作的樣子……
米佳(嘲諷地):你們也還是那樣。什么也沒能改變你們。似乎我從未離開。真奇怪!……
瑪露霞生氣地搖搖頭,向涼臺走去。
米佳在門旁滯留了一會兒。看見門框上標著身高:穆霞(注19)——6歲,米丘里——16歲,1916年,穆霞——7歲,米丘里——17歲,1917年。旁邊的墻上掛著鑲著鏡框的照片: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瑪露霞的父親鮑里斯·康斯坦丁諾維奇、穆霞和米丘里……墻正中有一張大照片:謝爾蓋·柯托夫與斯大林同志握手……
河邊的空地。白天。太陽。
少先隊員們護送的那長長的氈布條幅現在正躺在一個構件下,在條幅上有一個龐然大物靜靜地呆著,像一個放了氣的大球。它的上面掛著一根根繩子、插著一根根管子。管子里冒出一團團霧氣。四周有許多身著內務人民委員會制服的軍人,好像正在執行某項緊急任務。
戈洛文家的涼臺。早晨。太陽。
留聲機在唱著。在《疲倦的太陽》的舞曲的伴奏下,米佳和娜佳跳著探戈。除了符謝瓦洛特·康斯坦丁諾維奇和柳芭,大家都圍坐在桌旁。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從茶炊里倒茶。
米佳:你那時候就是這樣的……(對娜佳)你幾歲了?
娜佳:六歲。
米佳:大女孩了……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您還記得嗎,穆霞這么大時,去聽音樂會。鮑里斯·康斯坦丁諾維奇指揮……您讓我帶穆霞去……她那時六歲,而我剛好16歲。我們坐在那里……正在演奏前奏曲……她說:“我想尿尿!……”我說:“我能怎么辦,忍著吧!……”她說:“可我想尿尿!”我說:“我可沒帶夜壺,忍著吧!”她說:“可我想尿尿!”大家都對我們“噓噓”,我說:“好了,得了吧!”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把她帶到哪兒去?……她說:“我一個人不去廁所!”可我又不能進女廁所!我就把她帶到男廁所里去了。拉赫瑪尼諾夫正好從那里出來,他問:“這是誰的孩子?”我回答:“鮑里斯·康斯坦丁諾維奇的。”他說:“多么好的小男孩啊,我要對鮑里斯說,給他買條長褲!”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大家都笑了,謝爾蓋笑得比誰都響亮。瑪露霞從桌旁站起來,向屋里走去。但是,在這共同的歡樂中似乎潛伏著某種令人不安的緊張感。
戈洛文家的廚房。早晨,太陽。
瑪露霞站在廚房的泄水池前動作機械地洗茶杯。
她的雙眼盈滿了淚水。米佳俏俏地走到她身旁。他的鼻尖幾乎觸及到瑪露霞的頭發,聞到了她的氣息。
米佳:連氣味也還是那樣!……
瑪露霞猛地轉過身來,用沾滿肥皂的雙手使勁打他的臉……
米佳微笑著,用手摸著挨打的地方。
米佳:手也還是那樣!……
瑪露霞(微笑著):得了,到此結束……
米佳:什么結束?
瑪露霞:這一刻我等了八年……
米佳:那么現在呢?
瑪露霞:現在:終于等到了!大家都安心了!……
河邊。白天。太陽。
戈洛文一柯托夫一家帶著折疊椅、遮陽傘和其他一切沙灘上的用具向河邊走去。娜佳和謝爾蓋走在最前面,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和帶著許多東西的莫霍娃跟在他們后面,再后面,稍稍落后幾步,是瑪露霞和米佳……基里克和柳芭走在最后面。基里克制止了她并不堅決的反抗,拉著她跟自己在一起。河邊響起了哨子聲,少先隊員們排成一行跳進水里。
娜佳(響亮地):我多么想成為一名少先隊員啊!
米佳:為什么?
娜佳(向往地):多么好啊!……隨著號角——起床,聽著哨聲——游泳。
謝爾蓋微笑著聽女兒說話。他走到一旁脫衣服。
米佳(學著娜佳的語調):伴著樂隊躺進棺材……
瑪露霞揚起了眉毛:她不喜歡米佳的玩笑。
娜佳:為什么?……
米佳:怎么為什么?……聽著號角起床,聽著哨子游泳,和著鼓點行進,聽著手風琴吃飯,如果這一切都做得很好,那么,你就可以伴著音樂聲躺進棺材去……這就是生活!
娜佳茫然地看著母親。
瑪露霞:米佳叔叔開玩笑呢……你別盡往大人堆里鉆。自己玩兒去吧。
遮陽傘已經插進沙土里了。莫霍娃把躺椅放好。娜佳委曲地走近父親。
謝爾蓋:你的眼睛怎么濕了?
娜佳:媽媽趕我走開……
謝爾蓋:瞧你說的,“趕你!”她這是請求你別妨礙她談話……對嗎?
娜佳:嗯……
謝爾蓋;沒什么可生氣的:他們很久沒見了。他們必須談談……我們倆游到對岸去,愿意嗎?!
娜佳(極其興奮):烏拉!……
他倆走進水里。娜佳爬上父親的背脊,抱著他的脖子。瑪露霞發現了他倆的準備工作。
瑪露霞(喊叫):謝爾蓋,謝爾蓋!你知道我不喜歡這樣。讓她到這兒來游!
謝爾蓋:別激動!……我們自己明白……
娜佳:看見了,好爸爸……一會兒趕我走:“別妨礙大人!”現在又“我不喜歡!”唉,為什么人們是這樣的,爸爸?……
瑪露霞不滿地搖搖頭,躺到沙灘上。
米佳:寬闊的紫銅般的雙肩……我明白……白雪般燦爛的微笑……相片掛在各機關里……而這一切,在彈指一揮間便可折斷!……
河。白天。太陽。
謝爾蓋已經進入水中向對岸游去。娜佳緊緊抱住父親的脖子。但是,父親是這么可靠,這么堅實,至使娜佳還是要繼續她在那兒開始的談話。在那兒,在岸邊,有媽媽,但沒有這么深的水,她也不害怕。
娜佳:為什么大家都相互欺騙?
謝爾蓋:誰?
娜佳:就是大家嘛……太外婆把莫霍娃的藥給扔了,可又不告訴她……甚至圣誕老人也騙人,還騙了我兩次:起先他是夏天的,他說,因為他是從馬格里布來的魔術師,可原來他是媽媽的朋友、米佳叔叔。只有你不騙人……
謝爾蓋:對你我不撒謊……
娜佳:我也不對你撒謊……
謝爾蓋:你受得了嗎,娜杰日達(注20)?
娜佳(猶疑地):嗯……
謝爾蓋鉆入水中,小女孩突然處于水下,而當她的頭出現在水面上時,娜佳長時間地嗤鼻作聲。
謝爾蓋:再來一次?……
娜佳:好吧……
謝爾蓋:說假話吧?……
娜佳(狡黠地):難道你從不說假話?……
謝爾蓋:你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娜佳:你答應過我明天去動物園的!我們去嗎?……
謝爾蓋:答應過……
娜佳:那就是說,我們去……既然你說了,就一定做到!……
謝爾蓋笑了。
娜佳:你是知道的:夏天我們從沒去過動物園,因為總是住在別墅里……冬天我去過三次,因為在莫斯科。白熊和海象我真是看膩了……
他倆很快就游向對岸,開始爬上陡峭的斜坡。謝爾蓋回頭向對面望了望。從這兒看沙灘簡直了如指掌:少先隊員們在打排球,那是他們的遮陽棚——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穿著薩拉凡的莫霍娃在遮陽棚下,瑪露霞和米佳并排躺在沙灘上。
河岸。白天。太陽。
瑪露霞仰面躺著,用手擋著眼睛,米佳在她身旁。他看見她的臉離他那么近,還有耳朵上方的一綹卷發。從掛在柱子上的擴音器里傳來了高昂的音樂。
米佳用手指在瑪露霞腦后的沙子上劃著什么,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放進瑪露霞那半張開的手掌里。她顫抖了一下,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
米佳(笑著):一模一樣!……你兩個月的時候,那時我10歲。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把我帶到你的搖籃邊說這就是她,穆先恩卡(注21),認識一下吧。”我不知怎的用手指碰了碰你的手,你抓住我的手指說:“我的!……”
瑪露霞:又撒謊了……我才兩個月,怎么會說話?……
米佳:你說了,說了……即使沒說,也這樣想了……
瑪露霞微微睜開眼睛,玩笑似的看了看米佳。她發現他的肩胛骨下面有一道大傷痕。
瑪露霞:這是什么?……以前沒有……
米佳(冷笑了一下):噢!……碰到蓋子了……
瑪露霞:什么蓋子?……
米佳:棺材蓋……
對岸的田野。白天。太陽。
娜佳和謝爾蓋的眼前展現出一片遼闊的田野。遠處郁郁蔥蔥的森林在陽光下升騰著霧氣。更遠處正在進行軍事訓練:槍炮在大地上揚起重重煙霧,紅軍戰士手握步槍來回奔跑,疾馳的坦克掀起根根煙柱,標著紅星的飛機在藍天上飛翔。
謝爾蓋:多美啊!……你看見了嗎,娜佳,我們的軍隊多棒啊!……是紅軍!……戰勝了一切,娜杰日達(注22)!……我們將解放全世界,全人類!……你記得我們一起讀過的作家蓋達爾的書嗎,“那戰斗的炮聲猶如雷鳴,那爆破的烈焰猶如閃電,那急馳的騎兵猶如勁風,那飄揚的紅旗猶如彤云,這就是紅軍的進攻……資產階級嚇得四處逃竄,他們大聲詛咒這個國家和她的令人驚嘆的人民,她的戰無不勝的軍隊以及她那令人費解的軍事秘密……”
娜佳(哼唱著):“輪船來了——孩子,你好!飛機來了——孩子,你好!火車來了——孩子,你好!少先隊來了——敬禮,孩子!……孩子們,這就是給你們講的全部童話……”
岸邊。白天。太陽
米佳和瑪露霞并排躺在沙灘上。她閉著眼睛躲開刺眼的陽光,而米佳端詳著她的臉、脖項、背,用一根乾草輕撫她的肩頭。瑪露霞并沒有轉過頭來,她在吹一只看不見的小蚊子。
米佳(輕聲地):瑪露霞……
瑪露霞:嗯?!
米佳:你為什么不說話?……
瑪露霞:我曬太陽呢……
米佳:你為什么什么也不問我?!
瑪露霞:因為我不想再知道更多。
米佳:這個“更多”意味著什么?
瑪露霞:比我所知道的更多的東西……
米佳:那么你知道什么?……
瑪露霞沉默著。米佳用一棵小草撫弄著瑪露霞的手,他看見她的腕關節上有一條白色的疤痕。
米佳:這是什么?!你什么時候這么做的?!
瑪露霞:那時候……
米佳:為什么?……
瑪露霞:理由很簡單,至少對于我是這樣。一個你愛他勝過自已生命的人,你的第一個男人,幾乎是你的丈夫,在一個美妙的日子拿起箱子說,到婢嬸那兒去幾天,就……永遠消失了……這個理由足夠了……
米佳:明白了……多么無恥!……
瑪露霞:誰?……
米佳:就是那個提起箱子到嬸嬸那兒去的……親愛的人!……那么,后來呢?……
瑪露霞:被救了……我不知道,應該在水里這樣做才行……
米佳:什么?
瑪露霞:血就不會凝固了……
米佳:是這樣……后來呢?
瑪露霞:沒什么……醫院,警察局……媽媽去找了加里寧(注23)。大家都去找那個親愛的人……
米佳:怎么,找到了?……
瑪露霞:找到了……原來,他寫了申請——要求出國……走了。
米佳:好吧,你看,就是說,你全都知道……我就這么沒有任何原因地要求出國,而對于我這么一個貴族,一知半解的音樂家,還曾經有過兩年白匪軍經歷并且僑居國外八年的人,能夠按其志愿去巴黎……為了讓我有可能從事音樂活動……對嗎?而你信了?……
瑪露霞:我不信,但我自己啟開了嫁妝。因為我親眼看見了。難道你沒寫過?……
米佳:寫過,瑪露霞,我寫過……
他倆的談話被打斷了。
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壓低聲音):穆霞!……穆霞!……米丘里!……
瑪露霞回頭一望。媽媽和莫霍娃原先坐的地方一個人也沒有。在搖曳的灌木叢中出現了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的臉和嚇壞了的莫霍娃。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示意他們往一個方向看。
瑪露霞:出了什么事,好媽媽?……
莫霍娃:“棺材”……”
米佳:什么?
莫霍娃:“棺材”!……
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就是公民防衛隊!(注24)的縮寫讀法,“棺材”!又在搞演習……快離開,要不會被抓起來的……
瑪露霞順著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所指的方向望去。在離他們很遠的岸邊有一群人在忙亂著。
瑪露霞:他們還遠著呢,好媽媽,別擔心……
河對岸的田野。白天。太陽。
謝爾蓋和娜佳躺在芬香撲鼻的草地上。他揉著她的腳后跟。
謝爾蓋:瞧,你的小腳后跟多柔軟、多漂亮,圓圓的……你看看我的:又硬又粗,像馬掌似的。
娜佳:為什么?……你走了許多路?……
謝爾蓋:又走,又跑……
娜佳:你往哪兒跑?……
謝爾蓋:時而追趕他們,時而又逃離,……時而追趕,時而逃離。你的腳后跟將永遠是圓圓的……
娜佳:為什么?……
謝爾蓋:因為,會有汽車、電車、無軌電車……道路平坦,鞋子舒適,襪子柔軟。你不用逃離任何人!……甚至等你老了以后——腳后跟也會像現在這樣。現在,蘇維埃政權下,每個人的腳后跟都將是圓圓的。我們就是為此而建設這個政權的!現在為什么還要磨腳后跟呢:你一輩子都會自由自在的,只是要好好學習,尊敬父母并且熱愛自己的蘇維埃祖國……你將來長大了想成為什么樣的人?……
娜佳:柳苞芙·奧爾洛娃(注25)!……
謝爾蓋:怎么,你想當演員?……
娜佳:不,我想開機器,像她在那部電影里那樣,你記得嗎?
河邊為跳水設置的踏板。白天。太陽。
瑪露霞:真熱!……游泳去吧!……
她站起來,踩著曬得發燙的沙子向水里走去。當瑪露霞快要走到跳水的踏板旁時,米佳喊叫著從她身旁跑過,踩到發燙的踏板上,彈起壓彎了的踏板,翻身躍入水中,濺一串串水珠。
瑪露霞(隱忍地微笑):真蠢!……
她機械地注視著河面上米佳應該出現的地方。但沒有他。瑪露霞不安地四下里瞧了瞧,進入水中,沿著河灘邊走,看著米佳應該鉆出水面的方向。少先隊員們在她的前后左右喊叫著到河里游泳去。
瑪露霞(喊著):“米佳!……”
但還是沒有他。
瑪露霞:米丘里!……米丘里!……
她鉆入水中,憂心忡忡地游著,不時地向四周看看,然后又折了回來,她游到踏板旁,抓住扶手,剎那間一股無形的力量在踏板下拽住她。
瑪露霞從踏板下鉆出來,看見了微笑著的米佳。
米佳(輕聲):記得這個地方嗎?!
瑪露霞:傻瓜!……
米佳:害怕了?!
瑪露霞:傻瓜!……
米佳:嗯,害怕了?!
瑪露霞:讓你的妻子為你害怕吧……關我什么事?……放開我!
米佳緊緊地握著她的雙手。在他們上面,少先隊員們又踏過踏板跳入水中游泳去了。
米佳(用英語):“那哭紅的眼瞼上羞恥的淚水的咸味尚未消失……”記得嗎?……
瑪露霞沉默著。
米佳:你呀,全都忘了……鮑里斯·康斯坦丁諾維奇去世一個月后,你發現媽媽和基里克在一起。我在這里找到了你。
瑪露霞掙脫米佳的雙手,扭過身去,但沒有走開……
米佳:當時很冷——下著雨。我求你走過來,但你不。我就脫了衣服向你游去。那一夜我們在浮標手的草棚里。我們的初夜……連這也不記得了?我們有一本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我們一起讀,你哭了。“那哭紅的眼瞼上羞恥的淚水的咸味尚未消失。”……記得嗎?!
瑪露霞:你總跟我說這些干什么?……
米佳:我不知道為什么,瑪露霞……我想,既然對于我,那樣的生活已不復存在,那就是說,對于任何人都不存在,沒有人能從那種生活中留下來……而你們,看來,大家都還在!像從前一樣,你們擁有一切,只是沒有了我!消失了?……用橡皮擦去了?……
瑪露霞:不知道……
瑪露霞淚水漣漣地看著沙灘。那兒,公民防衛隊的戰士們的演習正在進行。他們抓住休息的人們,喊叫著:“毒氣進攻!”,還把防毒面具給他們戴上,并抬上擔架。瑪露霞鉆入水中,向岸邊游去……
岸邊。白天。太陽。
站在岸上的公民防衛隊的指揮官摘下臉上的防毒面具,說服一個正在反抗的休假者。
指揮官:同志,只要兩分鐘!……我們只是把您送往急救站而已!……您受傷了,我們這是在救您!……兩分鐘!……
但是那個休假的人不同意。
休假者:用不著救我!……我要上火車……服從了你們,我會遲到的……
瑪露霞從水里走出來,向指揮官走去。
瑪露霞:指揮官同志!……我受傷了……你們抬我走吧。
幾個戰士向她撲來,飛快地往她頭上套上防毒面具,架上擔架,抬離岸邊。
米佳從踏板下游出來,跟在后面跑。
米佳:嗨,同志!我呢?
指揮官:您也受傷了?……
米佳:我?……我被打死了!……
指揮官:死人我們不救!……請走開吧……
米佳:好吧,見鬼!我受傷了!……抬我走吧……
他被架到與瑪露霞并排的一個擔架上,他們一起被抬到指揮所……
……當謝爾蓋和娜佳從彼岸游回來后,娜佳走上岸,四下里望了望,尋找他們的遮陽棚。
娜佳:我們的人呢?……
謝爾蓋似乎在想什么事,沒有回答她。娜佳撿起帽子和書。
娜佳:什么都丟下了。瞧,媽媽的書。她自己還罵我亂丟書呢……
娜佳撿起瑪露霞丟下的帽子和書。謝爾蓋拿起她沒撿起來的一條毛巾。他倆沿著小路向家里走去。謝爾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娜佳:你干嗎跑啊?……我跟不上了……
謝爾蓋(茫然地):我沒跑……
戈洛文家的涼臺。白天。太陽。
謝爾蓋把毛巾遞給娜佳。
謝爾蓋:請把它掛好……
他自己快步向屋子里走去。
戈洛文家中的走廊和樓梯。白天。太陽。
謝爾蓋還是那樣快步登上吱嘎作響的樓梯,沿著走廊往前走。他聽見門后有一種奇怪的聲響、沉重的喘息和一個壓低了男人的聲音。他收住了腳步。
戈洛文家的客廳。白天。太陽。
基里克在做俯臥撐,向柳芭顯示自己的能耐。
柳芭:五十六……五十七……不,您不老實!……必須做到底……您的雙臂是彎著的……
樓下響起了鋼琴聲和米佳的聲音。
戈洛文家的客廳。白天。太陽。
娜佳跑進客廳。大家都在哈哈大笑,因為瑪露霞和米佳戴著防毒面具坐在鋼琴旁,兩雙手正在演奏一個很嚴肅的曲調。突然,米佳用同一音調開始即興表演,客廳里響起了康康舞曲。
瑪露霞(摘掉防毒面具):就是這樣的。媽媽決定讓那個可憐的大學生做我的課后輔導老師……
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穆霞……這可不對……
瑪露霞:對,對!……于是,這個輔導老師當著媽媽的面……(模仿著)“小姐,請您注意,這里是本位號……請注意指法”。只要媽媽一走開,他立刻就蹺著二郎腿抽煙!然后就坐到鋼琴旁,用一個手指即興彈出那種康康舞曲。你們想像一下這個畫面。輔導老師在鋼琴上彈奏康康舞曲,女學生,幸福得幾乎死去,跳著康康舞直到精疲力盡摔倒在地……媽媽,假使你看到……娜金卡,你能想像嗎?……我那時正好像你這樣……
米佳沒有摘去防毒面具,繼續彈奏著康康舞曲。鋼琴聲愈來愈響亮。瑪露霞以一段舞蹈練習結束了她的故事——很可笑地高高地抬起雙腳。
娜佳(用小拳頭敲擊著琴鍵):米佳叔叔的演奏,感染力很強。
謝爾蓋走進來,站在門口。誰也沒發現他。康康舞曲的節奏與情緒愈演愈烈,太婆婆也與瑪露霞共舞。透過面具上沾滿汗水的玻璃鏡片米佳注視著歡舞著的人們,隨后,他的目光移向掛在墻上的照片。
奧爾加·尼古拉耶夫娜(用法語):鮑列恩卡也是這么喜歡康康舞!……
瑪露霞(用法語):好媽媽,還記得嗎,你都跳得入迷了?!
娜佳(用法語):請你們教會我!……
謝爾蓋轉過身默默地離開客廳。
戈洛文家的涼臺。白天。太陽。
謝爾蓋獨自一人坐在擺好午餐的桌旁。他從湯罐里把湯舀進湯盤,又倒了一杯酒,津津有味地吃著。
戈洛文家的客廳。白天。太陽。
莫霍娃出現在門口。打斷了大家的法語交談。
莫霍娃:午飯準備好了。請大家用餐……
聽到大家都講法語,莫霍娃改用法語邀請大家。
瑪露霞(停止跳舞):謝爾蓋·彼得洛維奇在哪兒?……
莫霍娃:他已經在那兒用餐了……
老太太們急匆匆到涼臺去。
瑪露霞(對米佳):幕間休息!……
但是米佳像上足了發條似的,繼續瘋狂地敲擊著琴鍵。瑪露霞走到他背后,開玩笑似地想把他從椅子上拉起來。米佳猛地轉身抱住了瑪露霞,但她輕巧地滑脫了他的擁抱。
戈洛?
又一次被米哈爾科夫折服!面對歷史、尊重歷史、還原歷史、升華歷史!
危機一直潛伏于風吹麥浪的田園生活,結尾的巨幅肖像讓人不寒而栗。第一次遇到沒有主創還全場鼓掌,東方紅太陽升,中國人民對這歷史都特懂吧。
一個被無情的太陽灼盲雙眼的人的悲劇,一個所有的人都被革命與專政這顆毒太陽燃燒,所有的人在絕對的光明下失去信仰和視力的寓言。
這個國度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索爾仁尼琴,米哈爾科夫。我們呢?
麥田從伊始到結局,從險些被碾壓到見證碾壓,怪誕的毒太陽一直詭異的懸掛在麥田的上方。發生在這片土地的悲劇在很多年以后以復刻乃至重度改編的方式在南方的鄰國重演,想到了一位和科托夫些許類似的英雄人物,只不過他最后死的對得起他打下的這片土地,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烈日之下詩化的傷痛
美好而又漫漫漫漫長的日常戲,悲劇卻來得如此深沉,田野間兀然升起的巨幅斯大林畫像、一再出現的Утомленное солнце的旋律以及Надя,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我殺人,安知人之不殺我;始以殺戮張威勢,繼以懦怯長猜忌,戈矛起于石交,推誠不見腹心,民不見德,惟亂是聞,舉凡丈夫之磊落,胥成女性之陰賊,聲聲同志,人人離心,異己必鋤,同氣相殘,人詆其陰狠,我知其內餒也!我革人命,人亦革我命;君以此始,愳(懼)亦以此終”
前蘇聯大清洗的背景在片中幾乎完全沒有臺詞上的直接觸及,前半的鏡頭敘事溫馨陽光到幾近流水賬,之后各種反復,告密,陰謀,全都在小群體內套上溫情的面紗自我隔絕。家庭與個人在由上至下的、以進步為名的蘇共毒太陽照耀下,燒熾至燼。
用細節堆積故事,用輕松的鏡頭講殘忍的事,是中國導演最值得學習的。不過這真是一部電影節片,主題和拍攝的學院派滿足了評委的一切需求。
8/10。坦克糟蹋麥田,假日草坪的防毒演習和扎腳玻璃,彈鋼琴時的防毒面具和墻上反復渲染的與斯大林握手照,這些闖入者將一派祥和拖向毀滅;場面調度營造舞臺感, 開篇灰暗的克里姆林宮下角軍人、清潔工的復雜運鏡(拉出橫搖再固定)交代時代風貌,假扮瘸子的米迪亞和步伐混亂的少先隊進行編排映射虛偽人格,科托夫呼喚瑪露莎下樓隨后做愛的場面采用暖黃高光加柔焦、前景用欄桿遮擋,整個場面溫馨彰顯秘密警察的陰沉,當黑色轎車傳出科托夫的哀鳴,沒有被特務毒打的正面鏡頭給予其人格尊重,結尾的經典長鏡頭在特務槍斃問路司機出畫后,移向貨車裹尸處上方的鏡子,臉在風中扭曲的斯大林氣球緩緩升空,不動聲色的驚悚,浴缸割腕的米迪亞眼角流淚以鮮血洗刷良知;燒毀森林的球形閃電是大清洗的殘酷,迷途司機和哼歌跑過麥田的女兒暗喻不明真相的無辜民眾。
田園風情下涌動翻騰的政治風云,人心在波動詭譎中沉淪。
看完才知道導演和他女兒是主角。
雖然很不想把這部片貼上政治標簽,因為整部片實在是太溫熙美好了。但正因為背景是在片中似乎只字不提的前蘇聯大清洗,顯得片中的家庭溫情和一望無際隨風搖曳的麥浪透露出平靜中的哀傷。看片的過程中經歷了人性的反復,不能單純用同情這樣幼稚的情感去看待人物。純真無邪得要命的小女兒,在成人的環繞下顯得孤獨而不自知。復仇和迫害全然繞道而行,直到最后也未有破壞家庭的表面寧靜。最難得的是告密者的處理,飽含了人性的掙扎。唯一明示的政治標識,大概是片尾隨著氣球冉冉掛起的斯大林畫像。
于平波下暗流涌動,于無聲處蘊藏驚雷。始于一個被大橡皮擦抹去之人的夏日造訪,在慢刀解剖歷史的同時又刃入脊髓地探討。每個人都是洪流一葉舟,每個人也都有槳。念昨日美好之人在昨日消失之時卻多沉默,人總說自己無能為力又想保住過去的一切,集體造就的烈日其實是每個人投射的火苗。雖說個人在時代的潮流裹挾中勢單力薄,但個人也有或沉默或助惡或拒絕的選擇權。秘密警察解決了一個無辜的路人司機,卻嘟囔著欲加動機以求自己行為的正當性,正是這種個體的自我催眠造就了集體罪惡。紅場清洗的欄桿,過度吃藥的保姆,到處找路的司機,麥田上空飄浮的畫像,耀眼的火球,飛掠之處留下一個個灼傷之人。
"被太陽灼傷,血紅的海洋干涸。"米哈爾科夫用滿載豐收與喜悅的鄉村田園美景反襯出斯大林大清洗的殘酷悲涼,前一小時節奏舒緩散漫,但細節和情緒都已鋪墊好,最后的合家歡和靈動可愛的小女孩天真無邪的推波助瀾令人唏噓不已。兩次入房巡弋的火球和懸吊斯大林肖像的熱氣球,寓意昭然。(8.5/10)
再次肯定了我一直堅持的德國與俄國是最能尊重和利用本國的歷史的國家。
8 1923前俄羅斯誕生過陀思妥耶夫斯基 托爾斯泰 屠格涅夫 柴可夫斯基這些屬于全人類偉大的靈魂 1923后一坨惡臭劇毒名為屎大淋的翔給這片土地帶來的巨大傷害是全人類的痛;影片最后獻給那些獻身革烈焰而被灼傷的人 在恐怖革命之下每個人都在說謊;小女孩是全片最出彩的角色
“被太陽灼傷,緋紅色的海洋干涸。我聽你說過,我親愛的鴿子:那里將不再有愛。讓我們離去吧,我將不再冷落你。”美輪美奐的麥田,溫馨的家庭聚會,看似平靜的情景下暗藏著洶涌的波潮和哀傷,雖然只字未提故事背后政治大清洗,但各種意像的使用讓整個影片都充斥著一種殘忍的美。
就是個硬生生帶入歷史層面的三角戀故事,豆瓣上蘇俄老片的評分有時甚至比日韓片更虛高,米哈爾科夫的女兒是唯一亮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