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空]播放記錄
視頻
喧囂嘈雜的東京,都市人為了生計奔波勞碌,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當一切逼近極限時,悲劇不可避免地上演。
美麗安靜的鷺月子憑借小狗娃娃麻露美成為炙手可熱的設計師,與此同時她也遭遇來自同行的妒嫉以及下一次創作的瓶頸。在一次夜歸途中,月子受傷住院,她聲稱遭到一名手持彎曲金屬球棍、腳蹬黃金滑輪的少年的襲擊。在此之后,“球棍少年”的襲擊案件不斷發生,警官豬狩和馬庭介入調查,發現受害者在遇襲前大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不久,“球棍少年”落網,看似一切終于要告一段落,然而整個事態卻朝著更加糟糕的方向發展。社會上遇襲事件越來越多,“球棍少年”也成為令人費解的謎團……
今敏真的很會刻畫分裂,《未麻的部屋》里未麻分裂出去的脆弱與攻擊,只是小試牛刀。在《妄想代理人》里幾乎囊括了所有類型的分裂,簡直是個“分裂大觀園”了,看的時候絕對要做好“腦爆”的準備。他對于現代人精神生活的關照可謂方方面面,觸角之深、范圍之廣實屬罕見。當然你可以說,他面向的是日本國民,不過但凡涉及人性,并無國別之分。其中幻想和現實的界限依舊是模糊、曖昧的,但前后聯系起來看,又是清晰、明朗的,看時如當局者迷,事后如旁觀者清,大致是這個效果。 片中的鷺月子僅僅因為孩童時,小狗去世,不愿承認自己有錯,不愿為之感到抱歉,不愿為之而哀傷哭泣,而謊稱小狗是被人打死的。長大后,工作上的創意枯竭,讓自己精神幾近崩潰之時,走投無路之際,自殘,卻假說是“球棒少年”襲擊了自己。看似荒誕的情節,卻是會在每個人身上發生的。 女主人公確實悲慘,在單位被同事排擠,被老板敲詐,又無依無靠,按照一般的套路,她是該被憐愛的,或是走勵志路線,在逆境中學會如何奮起、如何反擊,或是走療愈路線,遇到心疼她、激勵她的好心人,讓她變得堅強而又勇敢。而這部動畫卻反其道而行,劇情的反轉,應證了傳統意義上的“惡人”對這類人的偏見,即明明是施害者,卻扮作受害者。 這種反轉,是有勇氣的,因為這得罪人,顯得不厚道,毫無同情心,戳破了幻想,撕碎了假面。不過從心理學角度,這種逆轉是走得通的,是切中要害的,受害的同時是會想施害的,當雙方力量懸殊,受制于地位高低、權力結構,當需要尋求庇護、維持生計,而無法反抗時,當無法在退縮、隱忍、回避和爆發之間,找到更為靈活的應對之道時,不能還擊的部分,壓下去的怒火,可能會轉而施加在自己身上。動畫中有許多被“球棒少年”棒打受傷甚至死去的人,也可視作是一種象征,即精神上的瓦解、閹割或滅殺。 導演有仁慈的一面,深知當人們完不成外界對自己的期待、要求時,當自己擁有的資源,不管是實質的資源還是內在的資源,不足以承受外在施加的壓力時,人會自我貶低、自我否定。為此他提出的解決之道之一,是休息,只是累了,并不表示整個人一無是處、軟弱無能。當連休息的能力也沒有的時候,當不能把外界不合理的期待和要求,與自己的好壞判定,分開的時候,可能是更加糟糕的,會看輕自己,也會失去希望,這幾乎等同于“自殺”了。 導演也有殘酷的一面,深知當人們擔負的壓力無以復加時,比起承認自己的弱點,比起承認自己的錯誤,比起接受自己的無能,聲稱有人害自己,找個人來責怪,確實是會讓人感覺強大些。尤其當身邊沒有人可以幫助、可以扶持、可以傾訴,或是曾經親密的人,總是會在此時更多施壓,讓自身感覺更差,那么此時也許更是容易,以“妄想”來讓自己恢復暫時的平衡。 “妄想”被害的好處在于,可以讓外界不再對自己那么苛待,甚至可以因此換來特殊待遇,被關注、被夸贊、被寬容、被保護,為此有些被“棒打”的人,反而覺得“松了口氣”。當然借此喘口氣,是人之常情,但難保不會沉溺。真正回避的問題終究沒有解決,還是要面對,而且要時刻提防別人觸及自己回避的真相,惶惶不可終日,而那些因為自己受害而更加善待自己的人,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看到自己依然如故,不見好轉,而覺得自己受騙,此前的善待可能秒變虐待。片中的女主人公鷺月子因為受害,上了新聞,而順帶讓自己的瑪洛美布偶,紅極一時,甚至被制作成動畫,但構思不出新作的她,終究敵不過潮流的更替,結尾處大屏幕上大熱的布偶,已換作他物。可惜的是,再美好的“妄想”也會有時限,后果相比最初更加不好收拾。 “妄想”除了可以在自己承受不了外部壓力下,以消極的方式,讓自己好受些,還有很多用處。動畫里“球棒少年”起到的作用,也一直在變。比如在優一的那集里,他總幻想著自己可以享有萬人擁戴、眾星捧月式的待遇,覺得一定要完美無瑕才能被人喜愛,結果當一個善良、窮且笨、缺點多多的轉學生牛山,分走了他自認為本屬于他的關注,激起了他強烈的敵意。他認定是他在坑害自己,即便牛山幫他解圍,他依舊覺得,是牛山在背后說他壞話,讓其他人都孤立、遠離他,聯合其他人對付他。本來是幻想,有人代替他毆打牛山致死,自己還能當回英雄,懲治罪犯,沒想到“夢想成真”,牛山被“球棒少年”的模仿犯給打了,只是他狼狽不已、驚慌失措,根本抓不住罪犯。事發之后他害怕到不敢出門了,盡管他沒動手,但有此沖動,若不是模仿犯替他打了,沒準他自己也會動手,而且他跟牛山有仇,別人更會懷疑他就是“球棒少年”。然而真正的“球棒少年”在他心里,牛山讓他想到了自己厭惡自己的部分,攻擊他是攻擊自己差勁的部分,別的強悍的對手,他沒優越感,也干不過,而且牛山還總為他的惡行開脫,非但不能消除他的敵意,反而讓他將自己更多的自我厭惡、對失寵的恐懼、被懷疑的無助宣泄在了牛山的身上。為此他所謂的“被打”,只是自己騙自己,騙自己沒有“球棒少年”那樣的暴力,只是為了向周圍人自證清白,維護自己“高大上”的形象。可惜的是,他也許不是個會棒打無辜者的罪犯,但他依然會對威脅到自己地位、損害自己的利益的對手下手,而且他還不敢挑戰厲害的對手,總是將心慈手軟的人當作假想敵。 在晴美、蛭川的那兩集里,人格的分裂是更為分明的。這時“球棒少年”的作用,是幫助他們回避自己的陰暗面。那兩集都是在自己體內的分裂,而沒有外在的對象,來加以對抗。晴美的分裂,也即雙重人格,在影視作品中較為常見,白天古板、保守,是研究員,夜晚奔放、淫蕩,是兼職妓女。晴美越是抵制她的另一重人格瑪利亞,越是想把她驅逐出去,瑪利亞越是要干涉晴美的生活,讓她不得安寧。最為精彩的一筆是,同事主動求婚了,她有了幸福的歸宿,按照片中心理醫生的說法,她應該可以康復了。然而,她內在的斗爭反而更劇烈了,她的否認越加嚴重了,因為害怕失去得來不易的歸宿,更加排斥瑪利亞了,瑪利亞的力量反而變強了。若她可以接納這面,在生活中展露性感,不那么拘謹、節制,接受瑪利亞的所作所為,也是自己的渴望,也是部分的自己,也許就不是這般慘痛的撕扯了。 蛭川的分裂,是更加多重的。他的性欲沒有在妻子身上獲得滿足,卻轉向了女兒和妓女。妻子像是母親一樣尊貴,只能供養著,不能有性,只有在卑賤的妓女那里,他才能有酣暢淋漓的釋放。職位低微的他,升遷無望,權力欲受阻,只能靠著鉗制黑道,收受賄賂,才能緩解他平凡崗位上的失落感。但是他內心是有掙扎的,是隱約知道自己在走邪路的,是擔憂被人發現并受懲罰的,為此他會合理化,他所做的一切是在為家人謀求更好的生活。這集中穿插的《男子漢之路》的漫畫,相當巧妙,當他反被黑道威逼,不得不靠盜竊搶劫來籌錢時,明明做的是違法亂紀的 事情,卻借著漫畫里的情節麻醉自己,自己是在行俠仗義,自己是在劫富濟貧,自己是在英雄救美,如此才能把犯罪進行到底。然而作惡越多,猛獸般兇狠的部分越會膨脹、壯大,善的部分越會被吞沒,為此他才會呼喊,誰來阻止我啊!所幸在這時他被“球棒少年”的模仿犯給打了,他醒了,到底巡警還是有點底子的,小毛孩還是抓得住的,他為此立了大功、上了頭條。這也是本集最為諷刺的地方,誰說巡警就不能受人敬仰?誰說巡警就不能被人愛戴?只要做好保護居民安全的本分就可以了。而此時為時已晚,女兒發現了他裝的攝像頭,和他決裂,并失去記憶,他用黑錢建的樓房,也因為臺風毀于一旦。 “球棒少年”的模仿犯狐冢誠,也是個典型,他是個分不清游戲和現實的學生。他跟蛭川有相似也有不同,蛭川通過“妄想”合理化自己的惡行,也給自己壯膽,假裝自己是個威武勇猛的俠士,狐冢誠通過“妄想”掩飾自己的無力、平庸,假裝自己是個天選之人、握有神力。他因為覺得棒球少年很酷、很有力量,獲得了廣泛關注,大家都害怕他,大家都在談論他,而模仿棒球少年犯案。他是個游戲迷,深信自己是圣戰士,自己是在幫人打倒心魔,自己是在拯救困苦之人,自己是在創造新世界。雖然沖關失敗,但只要從“存檔”的地方再來一盤,就可以獲勝。最后當警察因為解不開謎團,而逼迫他認下所有的罪名時,他才認識到他承擔不起后果,現實不能像游戲那樣重啟再來,有些錯誤不能勾銷,而是要被施以重罰的,自己只是模仿而已,假裝而已,并沒有真的能耐,恐慌、幻滅之下,自殺而亡。當然,“球棒少年”也有震懾作用,那個總是偷懶、出錯的某動畫公司的制作,總是對別人懷恨在心,卻從不反省,還自詡業界未來、不死之身,最后真被“球棒少年”給打死了。這種死,你也可以說是自斷后路、自毀前途。 這部動畫經典的地方在于,幾乎沒有人是幸免于分裂的,即便是兩位警察,最應該保持理智、清醒的角色,當越來越多的受害者出現,好不容易抓到嫌犯,卻又再度發生傷人案件時,也束手無策、一籌莫展。即便第一樁案件,有人目擊是自殘,但之后的受害者怎么解釋呢?只要他們一口咬定是“球棒少年”打了他們,警察就要為抓不到犯人而承擔罪責,就要為破案而四處奔波。老警察不由得感慨,跟不上時代,看不懂新人,新警察則越發篤信有個無所不在、強大無比的敵人,他還在逍遙法外,他會繼續“謀害”窮途末路的人,而自己是唯一可與之對決、解救蒼生的人。最后,瘋狂在地上寫公式的他,成了狐冢誠游戲世界中的“導師”,所謂知道心魔真相的人,是不是又想全知全能地推演出一個受害者是誰呢? 兩位警察唯獨沒有想到的是,那個犯人不在現實里,而在每個人的心中,會分身術的不是犯人,而是每個人,會穿墻而過的不是人,而是凡是內在不覺察、不接納的部分,就會不自覺地占據自身、泯滅人性。為此片尾的一場大戰,與其說是鷺月子妄想中的“球棒少年”異化了、暴走了,不如說是“球棒少年”的謠言觸發了人們的恐懼,引爆了人們的邪惡,凡是自己不愿面對的、不愿擔責、不愿承認的都可以推在他的身上。人們內心的“垃圾”匯集成了污濁的黑色洪流,讓整個城市癱瘓了、崩塌了。不清理內心,誰都會是下一個受害者,施害者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之所以說幾乎沒人免于分裂,是因為還是有個例外,那就是老警察的妻子。唯一一個和“球棒少年”坐下來聊聊的人。她是個病入膏肓的人,從小虛弱,本沒有存活的希望,在很多人看來是最沒有活下去必要的人,活著也是對別人的負擔,是最為名正言順的受害者。然而恰恰是這樣的人,所有的悲苦她選擇承受,不以身體為借口,盡心盡力為丈夫奉獻一切,盡管丈夫不常在家,但感恩于丈夫為自己努力工作,而恪守著妻子的本分,用心持家,讓家像個家,讓家成為丈夫的安身安心之所、恢復平和之處,鼓勵和支持著丈夫的事業,共同面對失敗和困難。不是沒有過滿腹猜疑,不是沒有過自怨自艾,不是沒有想過一死了之,但她心中還有相信,還有希望,還有堅守。即便一無所有、徒勞無功,還是沒有放棄,沒有沉溺于失意之中,而是做著力所能及的努力。她也是在提供一種示范,一種示威,人沒有那么脆弱和膚淺,一定要在幻想中才能活下去。這樣的她,“球棒少年”傷不到她分毫。這種反差,也令人感慨,死著、睡著,是不是比活著、醒著,更輕松呢? 老警察,為了給妻子籌醫藥費,而過度工作,勞累不已,為未解決的案件而自責,也為被歸咎、被解雇而失意,種種誘因下,進入了紙片做的幻想世界。恍惚間回到過去那個祥和、友善的社會,那是個可以讓他安心,也可以讓他找回價值感的地方。盡管這里沒有丑惡、沒有壓力,貧富均等,無需緊跟時代的步伐,但這里也是個沒有欲望、競爭、創造、變化的地方,時間在這里是停滯不前、原地踏步的。這時的他,精神渙散,意志消沉,再沒有在乎的東西,再沒有想要抓取的東西,寧可在熟悉而又虛假的溫情和光明中沉淪。 他想逃避的,也是對妻子的愧疚,從妻子沒有了孩子起,他對她是有責怪的,盡管他勉力支持,妻子的無私付出,更讓他無法表達對失去孩子的遺憾和傷痛,而任勞任怨地支撐妻子的治療開銷,他也有力有不逮的時候,也有不堪重負的時候,也有想甩手走人的時候,也有厭倦、嫌惡、懊悔的時候,這些脆弱,妻子是去面對的,但他并沒有。這些都會讓他不經意地遠離妻子,也許看到她,就會涌起那些復雜而又難受的感受。面對現實,真的沒有他說得那么簡單,他擲地有聲、鏗鏘有力地說出的那些金句,至少他并沒有做到。直到妻子來跟他告別,他才認識到一直以來自己的安身之所,是在妻子身邊,而不是在這個虛幻的世界里。之后,他打碎了這個世界,大吼“沒有歸宿的現實才是我真正的歸宿”。這句話揭示的真諦是,真正的無家可歸,是迷失在幻想之中,實實在在的手邊事、身邊人,才是自己的歸宿。 另一個有意味的點是,在結尾處,雷達超人反復念叨的瑪洛美和“球棒少年”是一樣的。從 情節上來看,“球棒少年”是在鷺月子的小狗瑪洛美死去時出現的,因為小狗是好不容易讓父親幫自己買的,而父親的過分嚴厲,又讓她不敢承認是因為自己的失誤,而讓小狗被車壓死。在她心中父親的責罰可能比死亡更加恐懼,年幼的她,沒有母親的她,也害怕因此而被父親拋棄。那時無人來幫她梳理她的內心發生了什么,來教導什么是更好的應對之道。于是她只能假想被襲,歸咎于不存在的敵人身上。她的父親其實是通人情的,了解小狗去世了,她有多傷心,也內疚于自己對她的嚴厲,讓她性格內向,也期待著當悲痛過去,她能承認失誤。盡管在很多人看來,她沒什么錯,不就是個意外?但畢竟一條生命逝去,無法挽回的結果已經鑄成,自己終究是有責任的。也只有認了這份責任,有了內疚,才可能更加留心、警惕,避免悲劇再次發生,才可能不再幻想著,只要沒人知道,只要找人背鍋,自己就能獲得心安、免于受罰。 老警察的妻子,口中的“一樣”,指的是瑪洛美和“球棒少年”都是麻痹人心,幫人逃避現實之物,本質上沒有區別。“球棒少年”和瑪洛美都是在幫人逃避壓力、逃避人性的弱點,不同的是,“球棒少年”更多承擔的是暴烈、狂亂、沖動的那一面,瑪洛美更多承擔的是幼稚、未成熟的那一面,也即對他人的保護和安撫的渴求。眾人對瑪洛美的迷戀,也是不愿長大的表現,總覺得自己經不住現實的沖擊,應對不了復雜多變的人情世故、世道人心。一旦進入成人世界,注定會有更多的失落、無力、焦慮、困惑,不如人、得不到、做不到、被排斥、不公平,勢必要承擔更多責任、壓力,對自己有更多約束,所謂的世界以我為中心,別人都為我服務,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這是一去而不再復返的。她最愛說的是“這不是你的錯”,全對全好的感覺,誰能不愛呢?人們對她的疼愛,也像是在寵溺,內在那個經不住風雨、只要快樂不要痛苦的孩子。 這部動畫高明之處在于,困境的解決之道,并不是毀滅、排除瑪洛美和“球棒少年”,而是將他們融為一體,他們是互相牽制,缺一不可的。就好像父母的功能,關愛和鼓勵、有技巧的處罰與攔阻,兩手都要抓,只有兩者兼備,才可能將人的“黑暗力量”、“地下之火”發揮出積極和建設性的作用,而不是個個看似歡笑著、酣睡著、平和著,實則喪失了活力,乃至生命力。 在最后兩集中,沒有了瑪洛美,“球棒少年”瘋長。可見瑪洛美,也有正面的特質,孩子的天真、純良,對美好的向往,豐富的想象力,沒有了她,也無法遏制住破壞性的力量。也許兩者中和之后,人才能有捍衛自己的力量,為自己爭取、奮斗的力量,往更深處、更遠處探索的力量,也更能創造出有利于他人、社會的事物。最終,真正的化解,還是鷺月子面對了真實的自己,用淚水和道歉,應對了當年的困難處境。她的“球棒少年”再無存在的必要。不過遺憾的是,也只有鷺月子面對了,和過去的自己和解了,和另一部分的自己融合了,其他人并沒有做到。為此,最后的“夢告”也指出,一切沒有終結,一切還會輪回,一個“球棒少年”沒有了,還會有千千萬萬個“球棒少年”冒出來。 也許有人覺得這部動畫有些“小題大作”了,不過是一句對不起,不過是流下淚,何來惹出這么大的災難,何來鬧騰到這種地步才能收住?遺憾的是,換作是任何一個人,都是困難的,跟經歷有關,跟人格有關,跟處境有關,這部動畫尊重了每個人的難度有大小之別。它如此超現實又如此貼近現實地呈現了人們內在的掙扎,人們如何在真實和想象、現在和過去、在自己的不同部分之間穿梭、轉換。它讓人看到對現實的回避,會如何一步步演變、蔓延、席卷,會給人帶來多少惡果、多大災禍,并時刻在拷問著人們,制造妄想真的比面對現實更輕松么?妄想跟現實到底哪個更加讓人痛苦?它也反復在強調,人的高貴所在,人的力量所在,“人就是這樣,不管多么痛苦,都能站起來面對現實”,“就算世道錯了,也一定有正確的東西存在,我們一定能走下去”,而且人更偉大之處,在于可以聯合起來,互幫互助,“強敵”不用獨自去面對,而是可以與他人一起去克服。當然,妄想太美、太甜、太爽,誰都想沉溺,現實太苦、太丑、太痛,誰都想逃避,但至少可以從接受自己內心的瑪洛美和“球棒少年”開始做起,可以抽空和他們坐下來,好好聊聊。
本文原載于深焦DeepFocus:今 敏唯一電視動畫,大師一生最自由的創作
今 敏的知名度在日本國內外有著奇妙的落差。
我的一些在日本動畫行業從事的朋友常常發現,同行的日本年輕人并不認識這個綁小辮子蓄胡子的動畫導演是何者。然而今 敏在海外,在他逝世11周年的2021年,關于他的紀錄片《今敏:造夢機器》(Satoshi Kon: La Machine à Rêves)在戛納電影節首映;在中國,疫情后已經有不下三個影展上映過他的作品,且總是榮登最快售罄榜,可以說今 敏在中國影迷圈子早已成了流量密碼——就連我能接到這篇約稿也拜此所賜(本文是深焦DeepFocus的北京國際電影節專題的其中一篇)。也正因此,筆者對本文苦惱了很久,還需要為這位在國內翻來覆去被寫過多篇評論的作者寫些什么。
基于我的樸素觀察,今 敏與其他日本動畫人相比,早已經出了動畫的圈子,來到了電影的評論圈中。比起用“動畫”來稱今 敏的作品,人們更愿意用看上去更“高級”的“電影”來稱之。《妄想代理人》(2004),這部今 敏唯一一部電視動畫,也開始在日本、臺灣、中國大陸等國家與地區作為電影在大銀幕放映,這些活動無形宣告著今 敏作品是“電影的”,就像《電影手冊》把10年代年度十佳第一給了大衛·林奇的《雙峰》(Twin Peaks,2017)一樣。
本文的目的便是撥開今 敏被賦予的種種關于電影作者的光鮮表層(尤其本文發在電影媒體上),重新審視《妄想代理人》,復魅作為動畫人、漫畫家的今 敏——站在日本動畫愛好者的角度。
今 敏的動畫為何是“電影的”?是因為寫實的畫風,躍動的視聽語言?古典電影理論家安德烈·巴贊在論及《紅氣球》(Le ballon rouge,1956)這類“關于幻想的紀錄片”時,認為“電影的本質,僅考慮其本真的狀態,只能通過尊重空間整體性的真實拍攝來體現。”“如果沒有這種紀錄片式的真實性,電影的真實性也就不可能實現。但要表現真正的幻想,就必須打碎原有的真實性,重新構筑新的真實性。”[1]
今 敏動畫寫實的真實性在于影像構建了具備整體性的動畫空間,這個內恰的空間讓幻想得以實現、讓人信服。然而動畫與實拍影像不同的是,動畫的空間并非取自客體現實——即便表現一個寫實風格的空間。
今 敏作為80年代出道的漫畫家,學生時期深受大友克洋影響,出道后也經常給大友克洋的漫畫幫忙(主要是《阿基拉》)。大友克洋的漫畫在那個時期帶來了新浪潮,繼承了“劇畫”這種寫實的漫畫風格的同時,又結合了青少年漫畫的精髓,其新穎的風格讓人看見了有別于手冢治蟲一派的漫畫潮流。而大友克洋漫畫一大特點便是空間的構造,通過高精細度大信息量的背景呈現寫實風格的空間。更何況,大友克洋經常把故事舞臺放在城市等人造物集群的地方,城市因為參照物多、直線線條多地特性,非常考驗空間構造能力。大友早期的短篇漫畫《童夢》便描寫在一個團地中發生的兒童靈異事件,涉及了大量的建筑空間構造。
因為與大友的熟識,再加上今 敏在漫畫家生涯并不順利,他通過大友進入了動畫業界,其動畫出道工作便是在大友擔任原作、劇本的電影《老人Z》(1991)中擔任美術設定、layout(設計稿)、原畫。若站在日本動畫史的角度來說,此時入行的今 敏剛好處于日本動畫上世紀80-90年代寫實類動畫實驗與轉型時期,《老人Z》,以及日后今 敏擔任layout的《跑吧美樂斯》(走れメロス,1992)《機動警察Patlabor 2 the Movie》(1993)剛好都是寫實類動畫實踐的重要作品。而今 敏所擔任的layout職位,便是對某個鏡頭的空間進行設計,這個工作可以說是奠定動畫單個畫面構圖的基礎,他的漫畫經驗以及對大友漫畫風格的崇尚無疑對他的動畫工作幫助很大。押井守導演的《機動警察2》更是首部將layout制作體系系統化的里程碑作品,因為該作讓動畫在進入制作前的設計環節更加規范化、更獨立,日后許多日本動畫都在該片改進的layout體系下制作。日本動畫類雜志《Anime Style》的編輯小黑祐一郎曾如此定位今 敏:“80后半開始到90年代中期,真實系動畫的layout水平產生了飛躍性的進步。我認為今先生是其中的一名重要代表。”[2]
這些寫實類作品所確立的技術也深深影響了今 敏日后的所有動畫。值得一提的是,在《機動警察2》中,今 敏主要擔任了片中東京進入戒嚴狀態部分的layout,這是電影中舉足輕重的一段。這一段中,押井守在城市中設計了諸多的屏幕與鏡面,現實事物與成像以各種形態出現在同一畫面中,是非常復雜的一處寫實動畫設計。屏幕與鏡面的意象使用在日后今 敏自己擔任導演的作品中非常頻繁,成為了今 敏世界空間的重要構成元素。而押井守這邊,即便今 敏此后沒再參與他的動畫,今 敏等人在《機動警察2》實踐的成果讓《攻殼機動隊》(1995)的制作異常順利,這也是后話了。這些例子都能發現,無論是押井守還是今 敏,他們的動畫之所以是“電影的”絕非是復制了實拍影像的寫實風格,而是因為在此之前,它們都是動畫(animation),再寫實的動畫都是表現著一種主觀的現實,正因為是擁有著靈魂的動畫,才是“電影”。
我的友人“學級委員一條同學”如此寫道:“在某種意義上,與實拍相比,動畫在空間表現上的這種能力或許可以說是‘原生質性’(拒絕形式的束縛,拒絕被永遠固定,不受僵化的影響能夠動態地采取任何形式的能力)。……原生質性不是對現實的脫離,而是現實自身根本上的動搖。在動畫相當有說服力地呈現出改變了性質的現實之時,實拍影像反而由于過于均質而顯得如同謊言與虛構一般。更進一步說,動畫成了‘親密’的現實,實拍成了‘疏遠’的現實。 ”[3]某種意義上,《妄想代理人》是今 敏最“自由”的作品,而這個“自由”并非指故事劇作題材等內容層面,而是呈現這種真實性的“原生質性”。
曾經與今 敏有過漫畫上的合作、但最終決裂甚至絕交的押井守,如此評價今 敏:“我覺得(今 敏)畫面的制作很出色。不過計算的太精密了,畫面很沉悶。……小今是頭腦聰明的人,這一點毫無疑問,但他的layout將優點和缺點全都展現出來了。缺乏pathos(感情,情緒,沖動)。角色非常干枯,羸弱。看漫畫《海歸線》的時候覺得,明明畫面那么出色,卻無法對角色移情。小今的作品《妄想代理人》,用他過剩的聰明,引出了對時代的攻擊性和惡意,如此小今才表現出了其有道理的pathos,挺有意思的。一直拖著金屬球棒卡啦卡啦走的少年有些讓我著迷。”[4]據看過《今敏:造夢機器》的朋友轉述,紀錄片中押井守也再次提到電視動畫比電影動畫更適合今 敏,電影反而局限了今 敏。
何出此言?這與導演今 敏的方法論有關。他和宮崎駿一樣,作為動畫導演是屬于獨裁者的一類創作者。宮崎駿在制作過程中,幾乎所有原畫的檢查以及其他制作流程都必須經過他的掌控,甚至是一些非他導演、但由他擔任企劃、編劇的吉卜力作品他都不放過,作為集體作業的動畫創作來說,宮崎駿是極端的。今 敏亦如此,只不過今 敏的獨裁是在動畫的前期創作里集中體現。
今 敏動畫最大的不同便是,別的導演畫的分鏡只是一個思路大綱,分鏡畫完再進行layout作業,但今 敏是直接把分鏡當作成品的layout來畫的,也就是一步到位。從《老人Z》開始結識今 敏、日后導演了《人狼》(2001)《給桃子的信》(ももへの手紙,2011)的沖浦啟之如此證言:“在今先生的作品中,他會在分鏡階段把想做的事情精簡到極限,進行簡單的整理總結之后就進入作畫作業。若把分鏡畫得曖昧的話,為了讓畫面成立,動畫師就必須發揮想象力,有時還不得不邊互相交流意見邊探索正確答案。然而在今先生的作品中——‘這個從這移動到這就行’諸如此類所有內容都指示得清清楚楚,所以動畫師只需把精力集中在如何動起來的作業上。……在分鏡階段能讓所有鏡頭的每一個角落都給人以明確的完成形印象,現在想起來都感覺非比尋常。”[5]
這種做派無疑體現了今 敏處處精密計算的做派,若非如此,那必定不會呈現出高精確度的剪輯,呈現遠比其他動畫都要豐富的現實與幻想的曖昧效果。這大概是和他非動畫科班出身有關,他并不能完全信任動畫作業團隊的所有人,所以希望在前期工作中盡可能控制一切。被今 敏指定為接任自己在遺作《造夢機器》擔任代理導演的板津匡覽也說道:“一般來說,動畫的演出家很少直接插手其他部門的工作,這或許和今先生出身的不是動畫業而是漫畫業有很大關系。”[6]
然而《妄想代理人》作為電視動畫釋放了今 敏的憂郁。由于電視動畫的篇幅與制作體系和電影動畫大相徑庭,在該作中擔任總導演的今 敏把控所有細節的(他在電影中的職位是“導演”)。從每集班底列表中可見今敏只負責了第1、2、9集和最終集的分鏡(絵コンテ,第二集分鏡署名的“鰐淵良宏”是今 敏的馬甲。這種導演只負責一頭一尾的分鏡演出工作的制作模式是日本電視動畫的主要模式。),每集演出(類似于當集導演)更是交給別人,他的總導演職位更像是總指揮。
更值得一說的還有《妄想代理人》的故事構成。前7集和11-13集是主線故事——吉祥物瑪洛美的設計師鷺月子自稱被一個手持彎曲棒球棍的少年襲擊后,不斷有人自稱被這位“球棒少年”襲擊,警察豬狩和馬庭介入調查,然而隨著調查的深入兩名警察也陷入了迷惘之中,最終發現這一切都只不過是妄想的產物,這些妄想的產物突破了虛擬入侵了現實世界。而中間的三集則把故事的視角切換到了其他蕓蕓眾生,比如《快樂家族計劃》中三個想要去死的網友在不知覺成為幽靈的情況下,邊尋找自殺的方法邊組成了擬似家族;比如《ETC》中團地的婦人在互相傾訴“球棒少年”的八卦,這一集甚至借婦人之口裝載了多個不同風格小故事(每個故事還由不同的班底陣容制作,一集宛如一個短片集);比如《瑪洛美的小憩》中不自量力的動畫制作進行小哥在動畫作業中逐漸陷入瘋狂。筆者認為,今 敏“放權”的這三集拯救了《妄想代理人》的一個缺陷。
《妄想代理人》的故事主線其實是非常經典的三幕劇框架,而且是一個過于縝密的閉環。簡單來說,前七集中隨著環環相扣的單元集,“球棒少年”、瑪洛美這些符號不斷被各種意義填充、置換,觀眾也隨之不斷思考一切的根源。而隨著最后三集真相大白,隨著妄想的產物入侵現實,正如那不再需要去明辨這些空間是現實或虛構——因為現實與虛構早已呈現為一面兩體,觀眾知曉了“球棒少年”=瑪洛美,能所指早已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大多問題早已得到了明確的解答,不再需要去追求更多的外延的意義。而在最后一集中,更是明確指出名為“球棒少年”和瑪洛美雖然被撲滅,但依舊會有新的妄想之物代替之這種循環的存在。這些閉環讓所有的空洞都填上了明確的意義,今 敏更縝密更細致的主線構思與更長的篇幅并未能比90分鐘的電影獲得更多的輻射。
今 敏下一部作品《紅辣椒》(パプリカ,2006)之所以更完美也是因為對《妄想代理人》的改進。即使兩者有著相似的結局——最終都是妄想的產物入侵、影響了現實世界,以及得出了繼續活在虛構與現實中的結論,但這些妄想的符號《紅辣椒》直到最后都沒有去進行填補。《紅辣椒》在最后,破解虛構的迷宮、從虛構回到現實也并非如《妄想代理人》那樣只是先對虛構有一個明確的認識,從而得出在歸宿早已消失的當下中活下去的現實訓言。拯救了時田浩作的既是紅辣椒又是千葉敦子,被入侵的偌大的城市空間此時又是千葉與時田兩人小小的升降機空間,似乎存在著兩種現實一樣,世界呈現了一種更曖昧的姿態,那份私人卻真摯的情感讓這虛構與現實的兩極達到一個新的平衡:情感與夢境是私人的,也是世界的。從個人的夢境中闖入公共的現實,最終回到個人的世界中去。相當于私人妄想的一切答案落足在了更加不可解的私人密語中。在這一點上,《紅辣椒》比《妄想代理人》更柔軟更私密,也更有韌性。
正如前文所說,今 敏作品中的鏡像意象比比皆是:《紅辣椒》的開場曲畫面中有一幕則以多面鏡反射出紅辣椒這個角色的不同截面;《Perfect Blue》中鏡子反射出不安的未麻與她所處的、不再安全的房間,更別提最后未麻對著鏡中的自己自信地說出:“私は本物だよ。(我可是真的。)”;《妄想代理人》中,豬狩最后打破自己的懷舊妄想世界也是以打碎鏡面的演出來表現。象征增殖、擴散的鏡子在今 敏作品中無處不在,如此看來,他的作品本身就是一個讓妄想不斷增殖的巨大鏡像。然而這些增殖的妄想并非是同一的,比如“球棒少年”是人們妄想的產物,他的“人設”是人們人言亦言而暫時固定的,但最終卻因為妄想與流言越來越龐大裂變成了不同的形象,甚至相互矛盾,有的人覺得“球棒少年”異常龐大,有的人覺得他像夢魘……而動畫——這種通過幻想而賦予形體的媒體似乎也同理,比如動畫中那些具備真實感的空間也因為其原生質性而并非同一的。不過同樣如鏡像一樣的,便是《妄想代理人》中間的三集單元劇讓這個閉環有了一個破口,從而增值出了這個世界的其他面相。
動畫研究者小松祐美如此論述:“動畫中的鏡像與現實鏡子中的反射像不同,實像和鏡像分別作為不同的畫來描繪。這牽涉到動畫角色的同一性問題。在動畫中,每一個鏡頭中所描繪的角色不具備真人演員那樣的真實身體,因此不具有真實身體所保證的不可動搖的同一性。正如《妄想代理人》一樣,根據動畫中每一集,根據每個鏡頭,甚至是鏡頭內人物的容顏也有會有所差異,而將他們區分開來、將該者視為同一人物,則是根據符號性的特征與故事來進行的。正因為是建立在這樣不確定的同一性之上的存在,動畫中其他的畫所描繪的實像與鏡像也總是給人帶來本質上是不一致的的預感,正因為如此,鏡像才能很輕易作為另一個存在出現在畫面上。”[7]
小松祐美這段精彩的論述不僅指出了作為電視動畫的《妄想代理人》與電影動畫的區別——存在集與集的關系,因為各種因素(比如每集班底的不同)讓動畫中連續的每一集有著不確定的同一性;同時還指出了動畫的本質,動畫作為運動圖像,圖像之間的變化,這之中的空間的自我統籌并非是封閉的,而是開放的多變的。或許,這也間接證明了,善于描繪妄想之各式形態的今 敏作品為何屬于動畫(從今 敏首部導演作品《Perfect Blue》問世以來,他就不斷被“為何不拍成實拍電影”之類的疑問所困擾。),為何《紅辣椒》中多面鏡反射出紅辣椒不同面相這一幕是“動畫的”,因為妄想與動畫本質上是相似的、貫通的。
正是這些非同一的區別開來的畫才構成了動畫的時間。獨立動畫作家山村浩二也指出:“動畫中的一張畫本身并不擁有時間,是畫和畫之間的關系產生了時間。”“動畫以非連續、無時間的單張畫為單位,通過動作、節奏、故事制造出連續的時間,畢其連續性,它更具備不連續的特征。”[8]
又如,為何《快樂家族計劃》這一集經常被人拿出來談論,這一集為何能在本來就異質的《妄想代理人》中獲得更脫穎而出的異質感,或許也正因為今 敏的放權,讓這些單元集迸發了更加不同一的、屬于動畫的鏡像作用。這一集不僅講了一個相對完整的故事,而且明顯有別于其他集的內在統一的風格,因為分鏡、演出、作畫監督這些主要職位都由宇都宮理負責。宇都宮理(うつのみや理)是一個非常有個性的動畫人,他同樣是日本寫實類動畫革新浪潮中重要的一員,對真實的表現相當激進,比如表現人物像真人一樣無意識的動態,讓動畫人物客體化。在押井守戲仿舞臺劇藝術的動畫《祖先大人萬萬歲!》(御先祖様萬々歳!,1989)中,宇都宮理通過表現出真實的落影讓動畫“回歸寫實”[9],通過陰影落在人物身上的寫實的變化,這樣客體化的動畫人物呈現了一段完整的具有真實感的動畫時間。難怪今 敏會分配宇都宮理專門主導這一集,看過的觀眾都清楚,這一集活著的人與幽靈、妄想與現實的區分證據便是影子,陰影作為這集的潛在主角,尤其是在結尾處黃昏這個逢魔時刻,演繹出混雜著傷感、荒誕、快樂、無奈等多面的情緒。以這一集為代表,《妄想代理人》不像今 敏的電影那樣有著高度控制與精密計算的統一,這些不齊整的、不同一的、帶有棱角的鏡像成了閉環中的破口,反而迸發出既屬于今 敏又屬于其他創作者的“pathos”。
正如動畫中每一張無法保證同一性的畫卻能構成和諧的連貫性,最終呈現了連續的時間,《妄想代理人》中這些跳脫于主線之外、偏離全片主要格調的單元集也并非是破壞整體性的,這些單元集實際上平等地呈現了關于世界的多面像,關于故事、關于動畫的多面像——既可以是妄想,也可以是現實。小松祐美寫道:“由于這些實像和鏡像都是作為畫來分別繪制的,所以不存在實與虛所擁有的權力關系。哪一個是真實的,哪一個是虛擬的,只不過是故事上的區別,從動畫存在論上來說是同質的,鏡像作為與實像相同的存在出現。也就是說,從故事層面來說,鏡像是為了實體化而做準備的。”[7]
《妄想代理人》的這句決斷性臺詞反映了本作中實像和鏡像的平等關系:“失去歸宿的現實才是我真正的歸宿。”
這句臺詞由豬狩所說,他所說的“歸宿”是一個昭和時期的懷舊(nostalgia)世界,這是他的鏡像世界。他的懷舊情結在諸多細節皆有體現:豬狩在抽煙時并沒有使用打火機而是用火柴,他的家也不是象征現代主義的團地公寓或西式別墅,而是維持昭和下町氛圍的和式老宅邸。美國學者斯維特蘭娜·博伊姆指出:“懷舊的電影形象是雙重的曝光,或者兩個形象的某種重疊—家園與在外飄泊。過去與現在、夢景與日常生活的雙重形象。”[10]在我看來,這種雙重曝光無疑是一種實像和鏡像的關系。
《妄想代理人》豬狩逃入的懷舊之境危險在于,此處不像今 敏以往的真實性空間描繪,這里一切都是假的,店鋪是假的,人是假的。這個充滿了符號的極端世界某種意義上是反動畫的,因為它表達的是一個高度同一性的世界,城市的風景也全都是背景板組成的,這里的人物全都是木板做的,其運動也是機械性的,是不可置疑的。這個世界否定動畫的可能,同時也在否定著一種現實的可能。反之,今 敏所描繪的一種真實是伴隨著虛構的,因此豬狩意識到他躲入懷舊之城是一種逃避行為之后,所選擇的生活方式是與虛構(他所懷想的如同故鄉一樣的烏托邦)共存,繼續保有懷舊的“雙重曝光”在非同一性的現實中生活下去。
豬狩這條線只是其中一個例證,來證明實像與鏡像的本應該是一種平等的關系。在《妄想代理人》這樣一個充滿多面成像的今 敏世界中,懷舊只不過是作為現實鏡像的其中一種,是東京城市百景之一隅,也是今 敏對真實性動畫空間的一種呈現。正如小松祐美所說的,實像與鏡像并不存在權力關系,這樣的意識形態貫穿著今 敏的所有動畫:前文提到的《紅辣椒》,究竟是實像(千葉敦子)還是鏡像(紅辣椒)拯救了現實世界是不需要理清的,活在現實中的人們會一直做夢,也離不開做夢;《Perfect Blue》未麻雖然已經更加堅定當下的自我,最后一幕通過鏡像來表現這一點也肯定了鏡像的存在價值、與鏡像共存的生活方式;《千年女優》(2002)中的千代子也選擇了一種在虛構與現實中生活的人生,她在影片中最后的臺詞——“だって私、あの人を追いかけている私が好きなんだもの。(因為,我喜歡的只是追逐那個人的我自己。)”——經常被認為是一種自戀,實際上是對追逐虛構的自己這一生的肯定;就連最“樸素”的《東京教父》(東京ゴッドファーザーズ,2003),也只不過是把今 敏最擅長的現實與虛構化作另一種形態出現——現實主義的社會形態描繪與充滿劇作設計感的巧合之神奇,這兩者只不過是一面兩體。
《妄想代理人》并非是先見的默示錄,而是描繪一種正在進行中的時代。比如豬狩的懷舊病是一種現代病,博伊姆認為懷舊是人們對抗歷史變遷節奏和生活節奏加速的、必然會出現的某種防衛機制。[10]日本動畫中,在《妄想代理人》之前,早已有過《蠟筆小新:呼風喚雨!猛烈!大人帝國的反擊》(クレヨンしんちゃん 嵐を呼ぶ モーレツ!オトナ帝國の逆襲,2001)這樣對懷舊的鏡像進行反思的名作。在《妄想代理人》之后,又有山崎貴導演的、描寫日本社會騰飛之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永遠的三丁目的夕陽》系列(ALWAYS 三丁目の夕日,2006-2012)紅遍日本,就連山崎導演的《哆啦A夢 伴我同行》系列(STAND BY ME ドラえもん,2014-2020)都展現了一種與不同于《哆啦A夢》其他劇場版的昭和懷舊情結,不過山崎所展現的過去是一個完全安全的烏托邦,對懷舊的沉浸是全身心投入加以歌頌的、放下戒心的。不止日本,懷舊娛樂正在全世界中流行,像是《頭號玩家》(Ready Player One,2018)《大黃蜂》(Bumblebee,2018)這樣的流行文化都直指著對過去時代的美好懷想。如今確實是一個懷舊的時代。這么看來,站在2021年——今 敏逝世的第11年,他作品中的追問如今遠沒有過時。
當然,筆者認為思考今 敏不應該止步于故事和主題——不如說他的故事核心基本都具備普世性,而是他的動畫如何承載這些主題,如何描繪夢境與現實的混交、時間的曖昧,如何呈現非同一的“親切的”現實……我們思考的是“今 敏”這個動畫類型,思考著動畫表現的可能性。同時,正如今 敏的電影基本都在90分鐘左右的篇幅之必要性,《妄想代理人》代表的是另一種“今 敏動畫”的形態,在“今 敏動畫”必須是動畫這個基礎之上,《妄想代理人》也必須是電視動畫。
這篇啰嗦的文章到此將結束,若本文能在今 敏成為影迷圈流量密碼的當下,能提供不一樣的視野,能注意到作為動漫畫工作者的今 敏,能發掘日本動畫本身的魅力,那么本文便已達到目的。以上就是本阿宅的嘮叨,感謝看到這里的各位。
[1]安德烈·巴贊,李浚帆譯,《電影是什么》,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9;
[2]ample譯,《【自翻】この人に話を聞きたい第40回 今敏訪談(一)》,發表日期:2015.12.11,原文地址://www.douban.com/note/528538501/ ;
[3]學級委員一條同學,《動畫與現實,或高畑勛的現實主義坐標》,發表日期:2020.11.7,原文地址://www.bilibili.com/read/cv8255716/ ;
[4]salyukafka譯,《【譯文】押井守訪談 動畫往事 —— 押井談今敏》,發表日期:2019.12.29,原文地址://www.bilibili.com/read/cv4250254/ ;
[5]沖浦啟之、高瀨康司,塔塔君譯,《【譯】沖浦啟之談今 敏:畫的秘密》,發表日期:2020.8.13,原文地址://www.douban.com/note/774098979/ ;
[6]塔塔君譯,《【譯】繼承與學習——作為工作室領袖的今 敏(板津匡覽)》,發表日期:2020.9.15,原文地址://www.douban.com/note/777820152/ ;
[7]小松祐美,《虛実混交をアニメ的に描くこと 『妄想代理人』における物語的な虛実とアニメ存在論的な虛実》,原文載于《ユリイカ2020年8月號 特集=今 敏の世界》,青土社,2020;
[8]山村浩二,焦陽譯,《動畫創作入門 山村浩二的大師課》,四川美術出版社,2020,P20-21;
[9]kagaminori譯,《WEB ANIMESTYLE 宇都宮理訪談(P3)》,發表日期:2020.4.30,原文地址://zhuanlan.zhihu.com/p/137166494/ ;
[10]斯維特蘭娜·博伊姆,楊德友譯,《懷舊的未來》,譯林出版社,2010,P4-5。
埃利亞斯·卡內蒂曾經在《群眾與權力》中引用了一個印度民間故事:洗衣工有一頭極能負重的驢,為了喂養它,他每日傍晚給它披上虎皮放入鄰人田中,沒有人敢靠近它。一天傍晚,披著驢皮的守衛埋伏田中,打算與“虎”決一死戰。而披著虎皮的驢在田中吃飽喝足,見了田中的“驢”頓生愛欲,發出嘶叫朝他奔去,守衛呆立片刻后將它擊殺。
這個故事有不少有趣的點,其中洗衣工像是一位掌管著“皮膚”的神靈,但他的存在在故事中完全交付于驢子,披著虎皮的驢子與披著驢皮的守衛相映成趣,最妙的部分在于驢子飽食后萌生的愛欲,這也導致了它的死亡。在這個故事里可怖的是,人的成分是多么稀缺!狡詐、貪婪和恐懼圍繞于這田間的小神之上,但只有驢子的愛在暮色中打動了我們,也正因此警報才解除了。
把這個關于“偽裝”的小故事放在開頭,因為這與我們接下來要論述的主題息息相關,也希望借此說明為什么我們今天仍然需要重溫《妄想代理人》。
預告,整篇文章將包含多個不連貫章節,總字數達萬字以上。朋友,如果你和我腦回路合拍,我很開心你可以取走里面的寶藏;如果你發現我在胡說,也歡迎指出里面的謬誤;如果你只是沒時間和耐心陪我做一次閱讀理解探險的話,那不如另擇良機?余下的生命還很漫長呢。
章節梗概(第一版):
1·對代理人(agent)概念的重新理解
2·沒有影子的人;影子作為代理
3·吉祥物是什么?
4·打結的球棒
5·電視暴力的角色
6·逃進白日夢
7·馴養動物
8·動畫與怪獸
9·動畫與恐怖
《妄想代理人》是我一度沉迷其中的作品,但有一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代理人”這個概念究竟意指為何?這真的是指一個人嗎?我想在進入到具體的影像讀解之前,對《妄代》的理解首先有必要從廓清【代理人】概念本身說起。
從英文譯名Paranoia Agent來看,顧名思義地將Agent理解為一名特工偵探的話,主人公的位置就會自動滑入到馬庭探員身上,這也是幾年前的我所認為的。但縱觀馬庭在整部劇中的表現來說,這種定調實際上非常沒有說服力,甚至把paranoia agent的題目裝在以“paranoia agent cooper”為主角的《雙峰》里都不合適,因為真正的主角明顯是那個世界的運作機制本身。
在后來的學習中,我才發現agent/agency(行動者)正是社會學領域的中心議題之一,而《妄想代理人》正是今敏作品中最接近社會學視野的作品。就我的理解而言,傳統社會學之所以不認可行為個體以外的行動者,是希望將人們一舉從「妄想」中拯救出來,與哲學和形而上學劃清界限以便為社會學本身闊出一塊場域。這樣“勿增實體”的要求必然無法應答不可測量的變量,也沒有辦法召集更廣闊的社會。
事實上社會沒有必要到達涂爾干的“失范”那樣的猛烈反彈才能應證自身,他的論敵塔爾德更清楚地理解這一點,許多個人以外的機構(agency)都可以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代理以達成它們的目的,正如在ANT理論中,行動實際上已經被諸非人的外力所占領。
行動者并不自明地生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從古典悲劇到喜劇、小說、戲劇和電影,都提供了一個廣闊的什么使我們行動的操練場,球棒少年和麻露美是這癥候譜系姍姍來遲的果實。
那么,真正的問題就浮現出來了,假如我們將“球棒少年和麻露美”視作標題中的“妄想代理人”,這類藝術物(Art Objects)能否擔綱社會學領域中的妄想行動者(Paranoia Agent)呢?遺憾的是,如果我們僅僅停留在社會學領域,就連拉圖爾本人都會否定這一點。因為藝術物自身無法社會化,在責任制的社會中它沒有為自己辯護的喉舌,就連藝術社會學的路徑也絕大多數是在藝術家、機構和場域之間打轉。想必你看到這樣的論斷也會質疑:難道社會學家應該讓人相信一幅圖像自身就有行動的能力么?
如果我們將廣義上的“藝術”作為改變世界的系統,而非關于世界的命題編碼,那就有可能進入到晦暗不明的妄想式行動之中。對此問題作出了最有力回應的書籍是《Art and Agency》,作者Alfred Gell以此書躋身藝術人類學中最有活力的理論家之中。Gell指出,藝術物當然不會自己行動,但卻可以作為次級代理(Secondary Agency)整合進社會行為系統之中:
「代理」意味著那些啟動特定類型的因果序列的人事物,此序列中的事件由意志或意圖行為引起,而不僅僅是物理事件的聯合。代理行動者是一個在其附近‘導致事件發生’的行動源,由于這種代理權的行使,某些事件發生了(不一定是‘代理人意圖’的具體事件)。
物理/物質的因果鏈由'事件'組成,這些事件可以由最終支配整個宇宙的物理規律來解釋,而代理人發起的 ‘行動’則是由他們自己的‘意圖’引起的。代理人是因果事件的源頭,是起源,獨立于物理宇宙的狀態。實際上,代理人的信念、意圖等與他/她通過‘行動’引起的外部事件之間的關聯的性質在哲學上是非常值得商榷的。
綜上所述,代理的魔力在于以非歸納性和非物理性的意志進行多種因果收束的能力,如我們在《妄想代理人》中所看到的,麻露美和球棒少年都作為某種意志實體開展自己的行動,并將整個事件發酵的謎團都收攬于自身。
今敏在第九集做了一出“丟失影子的人”單元回,這是日本tv動畫史上旁逸斜出的妙筆。當我們在擔憂這三人組的安危時,我們可以就此思忖一番:動畫人物原本有影子么?動畫人物真的會‘死’嗎?
我們總是不由自主地將真實生活的規則帶入虛構世界,這樣就經常會忽略紙片人沒有影子(只有立繪)的事實,想想開頭我們提到的“洗衣工的驢子”。
也許我們會認為陰影的形成只是光的匱乏,或是一種不必要的伴生現象,這與那些從不在畫中描摹影子的民族相映成趣,因為對后者來說,繪畫本身就是世界的投影。
當一個動畫人物發現自己是紙片人的時候就很成問題了,那些將今敏看作本質電影導演的觀眾,對動畫最可怖的表達方式完全視而不見。殊不知在動畫世界中沒有攝影機和現象界的宰制,有的只是一位變形的神靈和一座空蕩的古宅罷了。
讓我們回想一下,在《未麻的部屋》中,未麻最大的恐懼在于被人客體化為一個“造假的圖像”,但遺憾的是,她確實是,一個沒有影子的活動圖像。此處的動畫當然不是一種低人一等的媒介——“真人演出是沒有機會達到這種反諷的,也沒有直接突入到想象界、象征界的有效手段”,這是一切后來電影的模仿者都失之交臂的領會:二流導演會試圖從現實走向虛構,而偉大的導演則使現實包裹于虛構的洪流之中。
回到前文提及的定義,在Alfred Gell的「代理」理論中,影子自然地是人類的代理,這極不安分的形體自古以來便被認為與人自身的狀態息息相關。自現代以來真正得到迅猛發展的是影子和幽靈的疆界,它們無聲無息而來,寄宿于每一個行為的線程之中。它們樂意充當世界的回聲,偶爾身處電話的雜音中,在海灣電纜安靜的噪聲里依稀可辨,飛行著穿過厚厚的云層。
評論家們為沙米索著名的小說《出賣影子的人》爭論了幾個世紀,嘗試為書中的影子確定名分。要我說,丟失影子意味著完全失去訴諸代理的能力,意味著總是困于難以跨越的溝壑之中,迷失于兩個文字的空隙之間。很少有人知道我們把彌合這距離的東西叫做“靈魂”。
《妄想代理人》經由麻露美拋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吉祥物(mascot)是什么?如果要為這些為人視而不見的可愛玩意兒下個定義,「以自身的靜態形象引介某種非人的存在及其運動,并試圖為其做出擔保的形象大使」。
在日本,圖像的魔力從來沒有失去它的擁躉,神道教的八百萬神靈在消費社會中幻化為琳瑯滿目的吉祥物。在一張日本地圖上,大量的吉祥物遍布地球表面。小小神靈昂然屹立在圖騰、戀物與偶像的交界處,既是碩大無朋的國之邊界,亦是盈盈可握的舒心商品。
吉祥物就英語的詞源來看它屬于mask(面具)和mascara(睫毛膏)的同族,它是在19世紀在與戀物與巫術的關聯中一同被發明出來的,而其根源則在更久遠的圖騰信仰之中。
有時看似和平的標識往往卻有一個暴力的源起,弗洛伊德在圖騰后面發現了一個被殺死的父親,將其視為原始心靈第一個動畫化(animated,賦予生命)的形象。
我們可以思考這樣一個事實,那些窮兇極惡的罪犯反倒更容易被視作一個文化符號,經由藝術的加工改頭換面而出現在街頭巷尾。關于斯皮爾伯格《大白鯊》最好的注腳莫過于是以模型做成的鯊魚成為了沙灘上孩子們炙手可熱的玩具。在《未麻的部屋》中也有一個類似的暗示,即從警笛到玩具車的轉場。未麻本人不也是踩在圖騰、戀物與偶像的交界處么?
據Richard Halpern所言,老博魯蓋爾在16世紀畫的一只肉豬可能是藝術史上第一只近似于廣告吉祥物的形象:它是背上插著刀的火腿,幾百年來奔跑在無名的原野上。
人類逗趣的殘忍在吉祥物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試想我們竟可以讓一只雞去叫賣另一只雞,讓一頭牛大肆夸耀同胞肉質的肥美。這些形象是主人商品忠誠的再現(representation),對其同胞而言卻是背叛嗜血的代表(representative)。
「使你再現,以便對你視而不見」,這是弗洛伊德稱之為否認(disavowal)邏輯的化身,每每細究起來便在胃中絞起陣痛。今敏的才能正在于完美地掌握此類悖謬的法則,將其服務于影像總體的雙重束縛機制。
讓我們停留在Representation的兩種含義上作一點延伸。20世紀前葉作為現代藝術的井噴期,理應標志著古老“再現”范疇的黃昏,但在讓·呂克·南希看來正相反,當時需要如此多的圖像來為事物賦形現身(make things present),以致每個流派、集團和政黨都爭相打造自己的形象。
舉例來說,法西斯(Fasces)的標志原型取自古羅馬束棒,象征著獨裁官的威權。這束棒的形象作為統一與強力的符號總能在各種奇妙的場所復現自身:在法國大革命后的共和國國徽中,林肯像的座椅中,一戰時美國發行的錢幣上。直到它成為法西斯的正統標識,古羅馬的束棒才成為了噩夢的化身,也即字面意義上的“妄想的代理”。
與此同理,少年的球棒不也一直是人畜無害的國民運動器具么?菲勒斯(Phallus)所指之處,原是廣闊向陽處的閃光,但這惱人的彎折是什么?
如果不求助于巨大的物理沖擊,而只是直觀這形狀的話,能看出這形狀近似一個肯定的??,如果你看得更仔細,會發現是一個以?捆縛的??。
早在《未麻的部屋》中,今敏就圍繞折勾的形狀設計出病毒之王(Bug King)的形象,它在開頭退場時就揚言要繼續散播災難和混亂,也許它才是整場鬧劇的“罪魁禍首”。到此就不難得出結論,《妄想代理人》中的球棒也是一種“束棒”:原本用于警醒和團結的強力符號,在暴力與真理的互相強化中,最終踉蹌于妄想的迷夢,成了寓于肯定中的否定、陽光下的陰影。
球棒少年和麻露美的關系相當復雜,如果說它們彼此相異,那這么多雙重性的明示該如何理解;如果說它們原為一體,那為什么麻露美要從球棒少年的手中保護月子呢?
我可以大費周章把論據全都列出來,但也有一句話進行概括的方法:那就是移步到隔壁的《雙峰》片場,你會發現這兩個劇目在靈感上實際高度重疊。也就是說,搞清了鮑勃與獨臂人、侏儒的關系也就搞清了《妄想代理人》的相應關系。
侏儒曾說:它們來自一個鳥兒啁啾,空中漫溢音樂的地方,在那個地方有著許多相同的房間,里面上演著相同的故事。你覺得那個地方會是哪里?說來也好笑,就是電視里。(鳥叫是電流的聲音,音樂是電視背景樂,房間里上演著大同小異的肥皂劇)
球棒少年也來自一個相似的場所,和它的前身BUG KING一樣,就在那片一望無垠的大草原,它站在Windows系統的經典界面上。
讀到這里你也許會問,我是不是在暗示《雙峰》和《妄想代理人》都是自反的元敘事(Meta-fiction)作品?嗯,如果綜合一切提示來說,這點是再顯著不過的。
波德萊爾曾抱怨報紙每天早晨將鮮血灑在巴黎的餐桌上,他不可能預想得到20世紀電視觀眾的處境。電視不僅僅是大眾娛樂的化身,也是一種龐大的縱火裝置。對于電視而言,讓觀眾心安理得地欣賞暴力就是一種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能源,這種違禁感正是電視一次次吸引我們眼球的緣由。
事實上我們從沒有這么多連環的殺人事件,但我們的確有一期一會的連續電視劇,在連環殺手大快人心地落網之前,我們被告知殺戮中有十足的享受。《雙峰》中的鮑勃雖然殘暴,但為電視帶來了能量(Garmonbozia),這是為什么獨臂人麥克和侏儒雖追捕鮑勃,但也相對地縱容它的理由。
大衛·林奇在90年的《紐約時報》雜志訪談中曾談到這樣一個現象,大眾在習慣了電視所渲染的暴力后,會以為殺人是一件輕松愉快的事,這對他而言是真正的病態。《妄想代理人》對球棒少年襲擊的處理也遵循著相似的思路,沒有血腥和痛楚,只有煥然一新,被襲擊甚至能促使受害者以全新的透鏡審視自己的生活。
那么何樂而不為呢?在對恐怖的想象中我們總是自愿的受害者,我們甚至希冀在妄想的透鏡中重拾對生活戲劇性的信心,那正是成為受害者的樂趣。在《雙峰》第二季第四集中獨臂人麥克這樣形容鮑勃:He is BOB, eager for fun!He wears a smile.Everybody run。(他就是鮑勃,總愛找樂子!他面帶微笑,所有人都逃。)是的,所有人都跑,除了跑得慢的那一個,還有那些自愿停下的家伙。
《妄想代理人》和《雙峰》一樣,都是電影導演向電視進軍的絕無僅有的嘗試,而這必然地帶來大銀幕向小屏幕的范式轉化。前者對tv動畫的思考凝結為“球棒少年”,后者對肥皂劇的反思則造就了“鮑勃”,它們都是電視中日復一日上演的膚淺暴力本尊,每一集都笑嘻嘻地從無辜的人群中挑選自己的受害者,適合大家邊吃著奶油玉米(Garmonbozia)一邊觀看。
綜上,鮑勃和球棒少年一樣,都是「暴力」概念的人形化身,可它們不是被指認為“萬惡之源”的暴力狂,而是與兩個世界運作相關聯的神祗。要在此基礎上繼續分析下去,我們只需要引入一個反常識的概念:生產性的暴力(Generative Violence),它們不僅為電視和生活帶來了能源,同樣也為劇中人帶來了相似的效應。
這點并不難理解,只消回顧一下劇集中的提示:所有被球棒少年襲擊的人的第一反應竟是如釋重負!他們不僅走出了之前的危機狀態,并且成功與自我達成了和解(reconciliation)。對他們而言,暴力當然不僅僅是無緣無故挨了一棍,而是從駭人的深度中被拉回到看似平和的表面之上。球棒少年和鮑勃一樣,是一個淺薄的神靈,也有許多人為此而崇拜它們,盡管迷思(Myth)正意味著謊言。
暴力是生產性的,何以可能呢?亞里士多德也會自問這個問題:人們在悲劇里究竟看到了什么使得他們如癡如醉,又是什么使他們在淚眼中重新回歸自我。他從排出恐懼、憐憫和有害物這一事實得出了Catharsis(宣泄,凈化)這一結論,但這離真正的生產還很遠。尼采就是帶著鄙夷看待這一見解的,他很清楚在酒神狄俄尼索斯暴戾的儀式中,最重要的就是神圣(the sacred)的降誕,只有神圣性的在場確保亦真亦幻的凄美音樂最后得以以悲劇的形式留存下來。
永恒輪回是從危機狀態達成和解后的時間,也是神圣暴力游戲不變的周期。悲劇確實隨時準備接受生命最深處的苦痛與虛無并加以肯定,但前提是不斷地供奉獻祭,由此那個被撕成碎片的神靈才答應重生歸來。從這個角度看來,狄俄尼索斯也是一位“妄想代理人”,而球棒少年和鮑勃則是狄俄尼索斯的當代變形。
《妄想代理人》中的球棒少年不僅僅主宰著這座城市的舞臺,還關乎所有臆造虛構世界的命運。觀者可以把這部作品作為單純的混類型動畫加以接受,但今敏的野心不止于此,他想把少女漫畫、硬漢漫畫、肥皂劇、RPG游戲還有其他一切相關現代神話以妄想的形式一網打盡,最后他想捕獲的是定期以妄想為食的整個現實世界。
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孚曾就「逃避主義」為題寫過一本專著,
今敏實際上難以被稱之為“夢”的導演,在我的理解中,今敏一生所重復繪制的是以自我為中心的淺睡眠,也就是“白日夢”,而不是棄絕光明向意識深海孤注一擲的探險。
這有兩層寓意:其一是就定義而言,這種夢境跟快速眼動,跟心理學意義上的自我(I)都不大相干,它形似一個馬戲團式的圓形劇場。夢者孤立無援地站立于舞臺中央,他陶醉于自身的欲望,但卻驚奇地發現:在自己的靈魂中藏著多少雙窺探成性的眼睛啊!家宅中盡是陌生來客,長此以往夢的世界必然向現實和社會無限地坍塌。這可以理解為今敏的一個玩笑:“夢是愿望的實現?也許吧,但那是誰的愿望?”
其二則是夢境是在光天化日下顯形的,就如古希臘的阿波羅被喚作“夢神”一樣,它們塑造了現實的造型表達,但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摻雜進麻痹神經的毒素,今敏在書中將此稱為“怪異的太陽”。后一種情況中,社會反向夢境坍縮。因此自《未麻的部屋》以來太陽令人盲目的光線頻頻被用作向下一舞臺的轉場,而在《妄代》中陽光的折射預示了幻想瘟疫蔓延的前兆。
當今敏的同代人耕耘在黑暗的恐怖劇場時,他重新發現并再造了白色的語法,妄想癥的白色。
噩夢使人不安,白日夢則帶來笑容,平澤進的曲子正是為此而準備的。在《妄代》中什么是大笑的條件?笑與危險并非截然對立。現象級OP,《德州電鋸殺人狂》結尾空心人的笑。
“馴養一只可以許下諾言的動物——這豈不正是自然在涉及人的方面給自已提出的那種兩難的任務嗎?這難道不正是人的真正問題之所在嗎?”這是尼采寫在《論道德的譜系》第二章的第一句,現今讀來仍然有著樂句般先聲奪人的美感。在這本書中,一個獨立的人本是出于對未來的承諾才去馴服動物,慢慢地,承諾化作了債務的鎖鏈,結果反倒所有人接連成了被馴養的動物。
想想每一個在《妄代》中被冠以動物之名的角色們,第7集中今敏罕見地在智者的餐桌上表達了對肉的憐憫,無形的枷鎖將他們做成菜肴送到麻露美的口腹中。
《妄代》的故事很簡單,有個小姑娘的小狗被軋死了,如此向它許下的承諾終于成為了不可償還的鮮血債務,責任不得不被轉嫁給一個“路過”的球棒少年,沒錯,“是他殺的,是他殺的”。
忠誠被報以虛偽,麻露美的幽靈則向主人回贈虛偽的忠誠,顛倒而對稱:“不是月子的錯哦。”同樣地,這是一種細想來讓人絞痛撕裂的雙重束縛。如果從循環因果的角度來思考最后一集的這一場景,讓幼年月子難受到蜷曲的這股痙攣,不是那未曾到來的時與淚的內疚洪流的一個提前預警么?(類似于《巨人》第一話艾倫臉頰上的眼淚)
到此對《妄代》中一切分析的前提就在于它逼迫我們承認,妄想的起源不是深邃的(如潛意識),而是歷史的。或許可以這么說,只有當我們被前史攪擾,我們才斗膽去求助于一種深度,但那不是另一種轉嫁責任,另一形式的妄想么?
王德威先生曾在《歷史與怪獸》中提到這樣一種生物,“西方荒中有獸焉,其狀如虎而大,毛長二尺,人面虎足,豬口牙,尾長一丈八尺,攪亂荒中,名梼杌。”
梼杌是我們今天稱之為縫合怪的異獸,但它的特別之處還不止于此。梼杌在它的譜系學中既是怪獸和朽木、理法難容的惡行,同時也是歷史和對惡行的記錄與警示。我們每代人都與怪獸作對,也都發明自己時代的怪獸,但最終決定了它不可戰勝的,是我們的敘述方式本身。
我們意欲揚善,則必須自曝劣跡,以獸行之荒淫無度討要讀者貪婪的眼球,對「善」的追求反而成為無限延后的目標。在末日浩劫式的蘑菇云升起之前,哥斯拉這樣的巨獸從來沒有為人所想象過,彼時也沒人料想到巨獸的血流滋養了這許多作品,《妄想代理人》也歸屬于這奇妙的譜系。
“神話中的怪獸是通常不同生物所特有的元素的組合,如果替代的數量和速度足夠多,怪物的多樣性會顯得無限,似乎會相互 "聯姻"。當狗和神,野獸和天使,以及所有這樣的對立面震蕩得足夠快時,它們很快就會成為一個整體,但不是在某種和諧的 "綜合 “意義上。
實體開始合并,而這些實體永遠不會真正融合;其結果看起來像是從組成物中借來的零星碎片的雜亂。如果一個統一的幻覺出現,它將包括以前對立面的碎片,以無序的馬賽克排列——一個具有獸類特征的神,或者一個類似神的獸的縫合圖像。
這個過程類似于電影,當許多圖像被快速連續地看到時,它們會產生一個單一的運動圖像的錯覺。同理,在最后一集中,吞噬一切的麻露美實際上成為了全城市暴走欲望的思念體,它是世界的自我渴望,是影像最終的生成-動物(Becoming Animal)。只要戳破這個腫脹的氣泡,一切就會以電影倒帶的方式釋放所有登場角色單純的欲念。
球棒少年式的都市傳說有一個根本性的特征,那就是迷思的構思者沒有收回他/她所孕育的存在的權能。只要有一個確鑿可信的形象(figuration)在先,其存在便會在諸主體滾雪球般的語詞間不斷被確證,和任何病毒一樣,只有肯定的話語會保留下來。到達最后的階段時,它將既不再是主觀的造物,也不是客觀的存在物,而是晉升為我們頭腦中一間空屋里的變形神靈。
很少有人將動畫的傳播效應(或許應該說,傳播的動畫效應?)視為其本質特征之一,而這正是一切古老宗教的雛形和基礎——最真實的動畫是那些在我們頭腦中不斷生成的形象。我至今都記得在童年時蜷縮在沙發上的感受,那時恐怖總是無孔不入、無處不在,半掩的門、機柜底的影子,陽臺上飄拂的衣裙似乎都藏匿著柯南式的黑影,最糟糕的是,沒有證偽的手段和勇氣。
我們可以設想一種源頭是神圣恐懼的動畫藝術,它將“動畫”作為祭品獻給了一座空屋的靜默,其中雖然事物保持不變,內里卻總是感覺有什么古老的東西在活動,在獲得生命。
宮崎駿曾經批評過手冢動畫粗制濫造,但手冢自己的理解卻是:“三格拍攝法”是為了這樣一種動畫,有機會就可以讓外行人也能制作的,徹底擺脫迪士尼的方法。這意味著在手冢治蟲眼中,日本動畫的能量并不依賴于對作畫的盲目崇拜,而且靜止幀不會讓你否認動畫的生動性,只要它肯做出運動的承諾。很多時候,靜止的人物形象邀請你盡力去參與它生命的實現,此類動畫以烙印的方式而非果凍的方式運作。
大塚康生在談到日本動畫與美國動畫的異同時舉了早先的動畫師大工原章對靜止幀的處理,認為就日本人對表演的理解而言,更重要的是對「招牌動作」的呈現,正似在能劇中,歌舞伎的演出近乎機械化,所有的舞步全部是重心向下、呈現出堅實量感的動作,身體在極度的緊張下呈現出線條般的硬朗體態,并會在最恰當的時刻停住姿態。
這興許是動畫迷會稱之為“金田流”作畫(從一個姿勢到另一個姿勢)的宣言,但轉念一想,在能劇的停頓中被忽略的難道不是背景中的空屋么?「在那一瞬間,我是石是樹,我是侘寂的代理。」
在恐懼的領域,有多少,就有多少反直覺的知識。今敏作品中的驚悚戲碼是動作與靜止交替的幻燈,通常是一個靜止物在對逃跑的人窮追不舍(如普希金的《青銅騎士》)。《千年女優》中結蛛網的老婦來自過往的影像,《未麻的部屋》中“假未麻”是電腦的圖像,球棒少年脫胎于童年的涂鴉草稿。它們放棄了繪畫式的囿于一時一地的行動力,而成為了無處不在的“動畫”;就其靜止的外表而言,它使血液的流速加快,腎上腺素激增。然而逃跑并不會讓人脫離落入非存在的危險,恰恰相反,逃跑意味著無力正視妄想,這就給了形而上的瘟疫蔓延的機會。這就是我們稱之為“恐懼”的東西。
今敏補全計劃的最后一部作品,也是唯一一部劇集作品。可以說是今敏元素集大成,在這部13集的片子里,你能看到今敏在其他長片中運用得出神入化的代表元素:夢境,看似毫無意義的詞句組合,蝴蝶,虛實之間不斷跳轉的敘事……
前四集是相當連貫的故事,成功在觀眾心里建起了一道初印象——棒球少年并不真實存在,而是想要逃避現實的絕望之人的“迫害妄想”。“只要一棒,煩惱全無。”
但第四集末尾居然出現了實體的棒球少年,第五集又使用了一種《千年女優》式的浸入式、游戲化的審問戲碼。把觀眾前四集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世界觀又完全敲碎。
第六-十一集則像是“愛死機”一般,每一集獨立成劇,用一個若有似無的勾連穿起,但是都映射著“逃避”、“迫害妄想”這一主旨。
十二和十三集終于回到主線劇情,回到月子的童年,解密為什么“棒球少年”會出現,又為什么說“棒球少年”和麻洛美其實是一樣的。最后還是刑警兩人組配合,逼著月子正視自己的童年陰影,回到事故發生的當時當下(思想上),對因為自己的失誤所喪生的寵物狗說聲“對不起”。承認錯誤,正視問題很難。但是“失去歸宿的現實才是我真正的歸宿”。
最終回的結尾與全劇的開頭形成了銜尾蛇。東京街頭人頭攢動,人們打著電話抱怨著生活,地鐵上的人們個個面露難色,集體焦慮。小刑警已經滿頭白發,像是開頭的老人一樣在地上用粉筆寫著高深莫測的公式,在結尾成為穿著西裝念夢告的小老頭。
全劇的內核不難理解,甚至超級正能量。逃避是不能逃避的,人之為人,就是要咬牙一起熬過去。不要寄希望于“解脫”。只是全劇營造出的在現實與超現實之間地帶的微妙恐怖的氛圍感,使得觀劇的體驗的確就像是在讀弗洛伊德,詰屈聱牙。特別后面幾集看下來,常常開始片尾曲的時候,我們倆面面相覷。
除去這些“我們不夠好,配不上今敏”的部分之外,還是常常被敘事中的巧思和流暢切換的虛實跳躍所打動。每一集的標題其實都是取自該集中某個街頭標牌節選,特別是“最終回”,是在混亂中散落一地的標牌中,三塊牌各出一個字湊成的。“男道”一集,將壞刑警在現實中的所作所為與《男子漢之道》漫畫中的劇情無縫銜接,甚至有些臺詞都是互文使用。不管是不是能完全體會到主旨,這種講故事的技巧本身實在出神入化,嘆為觀止。
下面是分集標題及一些小筆記。
第 1話 「少年バット參上!!」 (少年球棍 拜上)
人氣公仔麻洛美的作者鷺月子深感催稿壓力,同時又一直被同事說閑話。有一天晚上回家路上,遭遇“道路魔”襲擊。據她自述,襲擊她的人是一個穿著金色直排輪,拿著彎曲棒球棒的小學生。都市小報記者川津在醫院正好撞見前去了解情況的刑警同事,被這一事件吸引。川津在自己事實調查期間找到了目擊證人——拾荒老婆婆,并且也證明了自己的猜想,事實上并沒有出現另外一個人攻擊月子。
但就在這時,川津自己,也受到了“棒球少年”的攻擊。
第 2話 「金の靴」 (金色的靴子)
由于是人氣漫畫家,月子受襲擊事件受到廣泛關注,又因為嫌疑人是小學生,更增添了話題度。小學六年級學生一,就是那種學生會主席候選人。成績好,運動好,人緣好,家庭條件好。但因為他平時的舉止打扮跟目前流傳的“棒球少年”極為相似,他因此在學校開始被同學孤立。高傲的他認為這是他的競選對手,轉學生牛山搞得陰謀,還因此悄悄威脅牛山同學。
而一天放學一起回家的路上,牛山同學受到“棒球少年”攻擊,一就在現場,而且從動機上來說也最想除掉牛山。于是他陷入恐懼,怕自己因此被進一步孤立誤解,這也使得他成為了“攻擊對象”,住進了醫院。
第 3話 「ダブルリップ」 (DOUBLE LIP)
這一集是我的個人最愛,講一個精神分裂女性的故事。A人格是一的家庭教師,文靜的大學研究員。B人格是濃妝艷抹行為大膽的援交女。衣柜和梳妝臺都是兩種風格的物品,兩種人格通過電話答錄機對話,都想除掉對方。最后濃妝艷抹的人格在深夜的大街上被攻擊。
超級濃烈的敘事,R18,驚艷。
第 4話 「男道」 (男人的生存之道)
這集的主角是上集援交女的熟客之一,一個與黑道有染的小巡警蛭川,同時有戀女癖。一個復雜的人物,對家庭有很強的責任感,一心想修起自己的私宅,因此才混黑道賺黑錢。但后來反受到黑道脅迫,為了維持,不得不帶上面具走上搶劫犯之路。蛭川的內心其實非常痛苦,盼望有人可以幫他解脫。于是在結尾,“棒球少年”應聲出現,沒想到被巡警出身的蛭川一下打倒。
本集敘事非常有趣,真實世界和漫畫人物交替出現,甚至喊出了一樣的臺詞。
第 5話 「圣戦士」 (圣戰士)
被逮捕歸案的“棒球少年”狐冢接受審訊,他將自己描述為戰勝心魔的圣戰士。但最后被揭穿只是一個模仿犯,而且只襲擊了牛山同學和蛭川警官兩人。
本集敘事非常《千年女優》,兩個刑警也化身游戲人物,跟隨狐冢的敘事漫游了這個游戲世界。
第 6話 「直撃の不安」 (面對真相的不安)
臺風來臨前的東京是本集的大背景。一條線是兩個刑警也找到了目擊者拾荒老婆婆,婆婆說襲擊現場并沒有別人。一條線是一個離家出走的女生妙子(最后聯系上是蛭川巡警的女兒),而她離家出走的原因是發現了自己臥室被裝上了攝像頭……
妙子獨自在暴風雨中行走,回憶與父親的溫馨往事,以及發現攝像頭的憤怒,最終遇襲,最后甚至失憶。
第 7話 「MHz」 (MHz 兆赫)
得知真相的兩個刑警重新去逼問月子說出真相,與此同時,狐冢在關押中自殺身亡。兩個刑警因此引咎辭職。
這一集實在沒太看懂,包括也沒看懂那個電波密室到底是哪位。
第 8話 「明るい家族計畫」 (快樂家族計劃)
被譽為神作的一集,看時平淡,回想起時汗毛豎起。是三個風格迥異的網友,老爺爺東蜂,男同性戀斑馬和小女孩小鷗一起想尋死的故事。現實與聊天記錄穿插。聊天室中其實曾經有第四人,Fox,也就是在羈押中選擇自殺的狐冢。這也印證了狐冢為什么要自殺,并非警察找上門,而是他一直以來就想完成的事。
神作之處在于,片子最后發現,三人其實已經是往世之生,卻仍然在不斷尋死。仿佛西西弗斯的寓言。
甚至死亡也不能成為逃避現實之人的庇護所。極度絕望,卻又極度希望。
第 9話 「ETC」 (ETC 其他)
三個長舌婦聚在小區樓下談論各種八卦,新搬來的鴨原太太也極力想要融入。四人編出了不知真假的許多跟“棒球少年”有關的發生在身邊的事兒,其中一個甚至是歐亨利最后一片綠葉的故事,令人啼笑皆非。
本集的最后,鴨原太太因為融入不成,沮喪地回到家。看到丈夫倒在血泊中,喊著“棒球少年”,第一反映是搖晃他,讓他說出遇襲的經過,好讓自己多一些談資。
第10話 「マロミまどろみ」 (瑪洛美的小憩)
很有趣的一集,甚至有線稿的場景。動畫產業分工介紹,麻洛美的旁白也很好笑,讓我想起Golden Boy的最后一集。動畫人對動畫業的吐槽永不止息,就是肝!
整個項目組全軍覆沒,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張是上一集受襲的鴨川編劇。
這集既可以解讀是壓力導致大家都逃避,也可以解釋成一直以為能力不行受到組內鄙夷的雜務扮演了“棒球少年”為了自己出風頭。
第11話 「進入禁止」 (禁止入內)
老刑警夫人跟棒球少年的1:1,人不是你想的那么脆弱。即便如此我們也邁出了新一步。直接開始說教主題了!但還是比《Soul》高了一萬倍。
第12話 「レーダーマン」 (雷達超人)
小刑警已經化身為“圣戰士”,獨自對抗在流言妄想滋養下不斷變強的“棒球少年”。故事到這里已經有點玄乎了,他在一群手辦的幫助下了解到“道路魔”的秘密可能埋藏在月子童年一次受襲的記憶里。于是造訪月子鄉下的老家,向她的父親了解真相。
第13話 「最終回。」 (最終回。)
老刑警沉湎于“光榮歲月”無法自拔,我的老天這一段的塑造,很《紅辣椒》,又很《inside out》。我們的內心,就是我們為自己搭建的劇場。
而現實中,人們沉醉于麻洛美所帶來的平和與治愈,一種未知的黑色洪流卻席卷了城市,吞噬一切。
老刑警的老婆在彌留之際向他精神喊話,把他帶回了現實。老刑警怒砸幻想安樂鄉,大聲疾呼“失去歸宿的現實才是我的歸宿”。回到現實跟小刑警并肩作戰。
小刑警對著老刑警和月子說出了自己調查到的真相。被黑色洪流追逐逃跑的月子也最終回到了回憶里的那一天,在“棒球少年”出現的時刻,抱起了因為自己失誤而喪生的寵物狗,對他說抱歉。“棒球少年”的陰影也因此消散。
你怎么舍得離開?
“什么嘛,一只狗而已,這個世界真不爭氣。”
不把自己裝扮成受害者。不作虛偽的逃避。人就是這樣的一種動物,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都要堅持著活下去。
個人認為之后的《紅辣椒》在抽象表達、美術風格和流暢度上都更勝一籌。看完才發覺漏掉了前12集的“夢告”,不知所措得就像今敏所造夢里之人。其實是個很魯迅的文本:“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今敏的作品真是永遠不必囿于“動畫”的比較維度啊。第一千部標記獻給今敏。
ep8后急轉直上↗
神作。對日本社會的猛烈批判,如漠視他人和家人、逃避現實、懷舊等。遇到困難后不是努力克服,而是妄想球棒少年來打暈自己,從而成為無責任的“被害者”,最終逃避現實。萌萌的寵物也有同樣功效:我很萌很軟弱,所以出了問題一定是別人害我。最終話表示,整個日本都是如此,并且一度消除也會卷土重來。
被迫害是妄想癥患者的通行證,壓力大是都市上班族的墓志銘。
至此今敏作品全部補完。最不美好最不浪漫最現實的一部,現代化大都市壓力催生心魔,前半是類本格推理,后面則挨個把今敏前前后后的電影都用了一遍,結尾還是個無解循環。失去歸宿的現實才是真正的歸宿,一味逃避只會自我毀滅,一點不假。
一直那么認為,在地上演算一大堆數字和文字交混在一起的等式,然后得出預示的未來,比通過水晶球預知未來要有創意的多。(05.07.10)
細致精巧的抽絲剝繭,一如記憶中的神奇。回頭看,我現在不覺得這個結尾有那么單薄。慣了大屏幕的今敏困進TV的框架后也一樣適應20min×13的線索推進懸念設置及副線調劑。色調,各色切合妥帖的畫面拼貼,以及難得出現在TV動畫中的鏡頭感。另外,平澤進真棒啊,OPED真棒啊。
無疑是今敏最被忽視,最被低估的作品,也膽敢預言是動漫史上最具野心,創意,膽氣,幽默,完成度,媒體自覺,微觀體察和宏觀視野的百科全書。不僅串聯了他四部長片中所有的主題(落魄的都市浪人、聚光燈下的高壓夢魘、作為人類精神后花園的夢境和在多維時空里不斷被重新講述的相似記憶),而且將戰后日本乃至全世界的眾生態和集體歷史都用“馬洛美”和“球棒少年”兩個符號進行了概括和預言。老者每次出現時身后的蘑菇云悄然影射著廣島之難的滿目瘡痍,二戰后人類文明無論怎樣重建,堅稱自己對地球的正統,都不能擺脫謊言的輪回,和那一堆核廢墟永恒的在場。集體生活難以直面恐懼,于是社會制造出了消費主義溫吞的保護殼,以及恐怖分子十惡不赦的形象——兩個被新世紀的文明發揚光大的病灶,正像兩劑麻醉藥一般,幫我們甜美地滑向清醒時難以接受的浩劫。
這是動畫能達到的最高境界。汪洋恣肆的想象力,工整又富于變化的形式感,以及難于企及的媒體自覺——好像那些還未被發現的可能性都終結于這部動畫里了。P.S.今敏筆下的大叔真是親切又栩栩如生,《紅辣椒》里的警官,《千年女優》里的導演,莫不如是。
理應有10顆星啊
你說有深度吧,確實有深度。你說構思巧妙吧,確實巧妙。你說看不下去吧,確實看不下去
震撼!絕對的神作!今敏就是神!所有今敏作品都看完了。這部13集動畫風格之多變,信手拈來。奇幻、恐怖、低幼、搞笑、懸疑甚至小清新、電玩游戲、精神分裂等轉換自如,嘆為觀止。劇情之奇詭,收放自如娓娓道來。學生設計師自殺者警察甚至街頭八卦大媽角度眾多,大呼過癮。比盜夢偵探還神!跪地膜拜!
有一些部分很讓人喜歡,比如現代性輓歌式的開頭,蝶野和蛭川的角色處理,第七話濱崎博嗣鋒芒畢露的個人風格,第九話奇妙物語式的碎片結構,絲縷交織的人物關係。但這個core和千年女優一樣無聊。
這是一碗烈酒,讓你把這輩子喝的雞湯都吐出來。。。里面既有對日本流行的治愈、廢萌的自慰式文化的嚴厲抨擊,又有當代日本社會群體性焦慮的群像描繪。甚至還有對變態的日本動畫業的自爆式自嘲。。。幻想與現實的邊界模糊是今敏作為動畫人的特權,也是其一生的表達主題。
窮盡了動畫和TV的表達方式,敘事精巧,想象飛揚,連OP和ED都很有深度和波瀾不驚的震撼。內核是一種令人脊背發涼的自省力——反治愈,讓人對乖萌自愈的退路幾乎感到惡心(特別犀利)。生而為人就已經回不去了,所有尋找舒適領域的安慰都是徒勞。結尾隊長那句話是一種切膚之痛。
一次大姨媽引發的血案 對人性的描寫真實得讓人厭惡 預算沒劇場版多的情況下今敏依舊能玩得開 太太神推理 為什么要虐小警察 雖然跟主線沒啥關系 第8集最有意思 一種又可憐又好笑感覺
看這部的時候你難不難過啊?我難過啊。你覺不覺得每個受害人都是自己?我覺得啊。而所謂受害都是被自己所害,裝成一個受害人的身份,全因為我們逃避現實,一切罪惡的根源全因為我們不肯面對自己。